一、樟木箱与铁饼干盒
我在老樟木箱底层摸到那只铁饼干盒时,指腹先触到了一层薄锈。阳光从阁楼天窗斜切进来,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极了三十年前,外婆家堂屋的玻璃窗在午后映出的模样。
盒子是"大大"牌泡泡糖的包装,印着咧嘴笑的卡通老虎,边角被岁月啃得发毛。掀开盒盖的瞬间,樟木的清香混着陈年纸张的涩味涌出来——里面躺着半块发霉的绿豆糕,一张泛黄的满分试卷,还有三颗裹着玻璃纸的水果糖,糖纸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像谁在上面绣了片星云。
最底下压着张照片。褪色的红底上,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挤在一起,左边的我门牙缺了颗,举着半根冰棍;右边的林小满梳着齐耳短发,额角贴着块纱布,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背面是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小满&阿珩,1995年7月16日,换牙纪念。"
1995年的夏天,外婆家的老樟木箱还立在堂屋角落,漆皮亮得能照见人影。我和林小满总爱扒着箱沿往里瞅,看外婆把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衫、绣着牡丹的枕套往里塞。樟木的气味里混着外婆身上的薄荷膏味,成了我对夏天最早的记忆。
"听说樟木能辟邪,还能防虫子。"林小满蹲在箱子前,用手指抠着箱角的铜锁,"等我长大了,要把所有宝贝都藏进樟木箱。"她刚在巷口摔了跤,额角的纱布渗着点血,说话时总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她怕她妈看见伤口,又要念叨她野得不像姑娘家。
那年我们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林小满是开春时搬来巷尾的,她爸在供销社当售货员,总给她带水果硬糖,玻璃纸在阳光下能折射出彩虹。她第一天来就敢爬上老槐树掏鸟窝,吓得她妈在树下跳着脚骂,我扒着门框看,手里攥着外婆刚给的绿豆糕,忽然想把糕点分她一半。
后来我们成了连体婴。早上一起踩着露水去学校,她总在早读课前帮我抄数学作业;傍晚背着书包往家跑,路过供销社时,她爸会塞给我们两颗糖,我吃橘子味,她吃草莓味。外婆说林小满这孩子"皮实",不像我总爱掉金豆豆,却不知道每次我被男生欺负,都是她攥着拳头冲上去,哪怕被推倒在泥地里,爬起来还要啐对方一口。
铁饼干盒是我们的"百宝囊"。第一次放进的是两颗换下来的乳牙,林小满说要埋在老槐树下,等来年长出会结牙齿的树;后来添了她偷拿的供销社的糖纸,我攒了半个月的玻璃弹珠;最郑重的一次,是把外婆做的绿豆糕掰成两半放进去——那天是林小满的生日,她妈生了弟弟,没人记得给她煮鸡蛋。
"等我们十二岁,就把盒子埋进樟木箱底下。"林小满舔着嘴角的绿豆糕渣,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等二十岁再挖出来,到时候我当售货员,你当老师,还在这条巷子里住对门。"
我把这话写在作文本上,被老师当成范文念。念到"住对门"时,全班都在笑,我看见林小满趴在桌上,肩膀抖得像只偷吃到米的小老鼠。
二、阁楼与算术本
五年级的暑假,林小满的阁楼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她爸单位分了新楼,搬家那天我抱着樟木箱的一角哭,林小满偷偷把铁饼干盒塞进我书包,说:"别怕,新楼有阁楼,比樟木箱大多了。"
阁楼在她家顶楼,斜顶的窗户正对着老巷的方向。我们搬了张小竹床上去,铺着她妈不要的碎花床单。林小满的算术本总摊在床角,上面画满了小人:扎羊角辫的我在黑板上写字,梳短发的她站在供销社柜台后,柜台上摆着一排排玻璃罐,里面装着橘子味的硬糖。
"我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她用铅笔涂掉小人的辫子,改成齐耳短发,"她说等我初中毕业,就去供销社接班。"
我抢过她的笔,把辫子补回去:"我帮你补数学,肯定能考上重点中学。"
那个夏天,阁楼的吊扇转得慢悠悠的,把风里的栀子花香都搅碎了。我教她解鸡兔同笼,她教我用糖纸折星星。有次她爸喝醉了,在楼下摔东西,我们就躲在阁楼里,用被子蒙着头,数罐子里的星星。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在笑:"你看,我们有一百二十八颗星星,比天上的还多。"
她的算术本渐渐写满了,背面的小人开始有了变化:我们站在火车月台上,手里举着汽球;我们坐在大学的草坪上,背后是爬满常春藤的教学楼。有一页画着两个老太太,坐在摇椅上晒太阳,脚边的猫叼着铁饼干盒——那是我画的,林小满说像两只加肥版的小老鼠。
变故是在六年级开学那天。林小满没来上学,她妈来给她办退学,说要带她去南方投奔亲戚。我抱着书包在她家新楼下等,等到路灯亮成一串昏黄的星子,才看见林小满被她爸拽着出来,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小男孩。
"阿珩!"她突然挣脱手,往我怀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被塞进出租车。
我摊开手心,是她的算术本,最后一页画着樟木箱,箱子底下露出铁饼干盒的一角,旁边写着:"等我回来挖盒子。"
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巷口时,我才发现算术本里夹着颗橘子糖,玻璃纸被攥得皱巴巴的,甜腻的香气顺着指缝往外钻。
三、挂号信与旧地址
初中的课桌抽屉里,总躺着一封没寄出去的信。
开头改了又改,从"小满,你那边有橘子糖吗",到"我们班换了新老师",最后只剩下"老槐树开花了"。我不知道她在南方的地址,信封上只写着"林小满收",像声找不到出口的叹息。
有次大扫除,我在樟木箱底摸到个硬物,是那只铁饼干盒。打开来看,绿豆糕早就长了绿毛,满分试卷的边角被虫蛀了,只有三颗水果糖还躺在那里,玻璃纸的光泽褪得差不多了。我把算术本放进去,又塞进那封没寄出去的信,像在给过去的时光盖棺定论。
初三那年,外婆摔了腿,我去巷尾的诊所给她抓药,碰见林小满的奶奶。老太太拉着我的手抹眼泪,说林小满在南方生了场大病,退学去了电子厂,"她妈说,女孩子早点挣钱才是正经事"。
我在诊所的处方笺上,抄下她奶奶给的地址。回去的路上,风卷着槐树叶打在脸上,像谁在抽耳光。
第一封信寄出去三个月,收到了回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的,邮戳是陌生的城市名。林小满说,电子厂的流水线像永动机,每天要装两千个零件,手指都磨出了茧;宿舍的窗户对着围墙,看不见星星;她攒了钱,买了很多橘子糖,却没有糖纸能折星星。
"我不回供销社了。"信的末尾,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等我攒够钱,就去读夜校,考会计证。"
我们开始频繁通信。我寄给她我的模拟试卷,她寄给我工厂食堂的饭票,说背面的花纹能当信纸。有次她寄来颗椰子糖,说比橘子糖甜,我含在嘴里,却觉得涩得发慌。
高二的冬天,信突然断了。我写了五封信,都被退回来,信封上印着"收件人迁移,原址查无此人"。外婆说,林小满的奶奶去世了,她家早就搬离了老巷。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抱着樟木箱坐在堂屋,把所有的信都烧了。火苗舔着信纸,把"会计证"、"夜校"、"橘子糖"都吞进肚子里,最后只剩下一捧灰,像那年夏天阁楼里,被吊扇吹起的栀子花瓣。
四、婚纱与寻人启事
大学毕业那年,我回老巷拍婚纱照。
摄影师说老槐树下的光影好,我穿着婚纱站在树下,裙摆扫过树根的青苔,突然想起五年级的秋天,林小满在这里摔掉了门牙,满嘴是血还在笑,说"这下跟你一样是豁牙子了"。
婚纱的裙摆很大,像朵盛开的白玫瑰。我摸着裙撑里的硬纱,忽然很想知道,林小满有没有穿上过这样的裙子。
婚后我在中学当老师,住的小区离老巷不远。有次路过拆迁办,看见墙上贴着老巷的规划图,樟木箱早就被外婆送给了远房亲戚,铁饼干盒不知所踪。我在网上发了寻人启事,贴了那张红底照片,下面写着:"寻找林小满,曾住XX巷,爱吃橘子糖。"
消息石沉大海。直到三年后的冬天,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我是林小满的弟弟,我姐......上个月走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教室走廊,学生的读书声像潮水般涌过来,又退下去。屏幕上的字渐渐模糊,我想起最后那封被退回的信,信封上的"查无此人"像根针,扎得眼眶生疼。
林小满的弟弟在咖啡馆等我。他比照片里的小人长高了许多,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摸额头,像极了当年的林小满。他说,姐姐后来考上了夜校,当了会计,却查出尿毒症;透析了五年,还是走了;整理遗物时,发现个铁盒子,里面有本算术本,夹着我的照片。
"我姐说,当年没跟你说再见,是怕你难过。"他递给我个布包,"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说......是欠你的糖。"
布包里是那只铁饼干盒。打开来看,绿豆糕和试卷早就没了,三颗水果糖化成了深褐色的块,却还裹着玻璃纸。算术本的最后一页,多了几行字,是用圆珠笔写的,笔迹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阿珩,我看见你了,在婚纱照上,笑得真好看。"
"我没当上售货员,也没住对门,对不起。"
"橘子糖买不到了,给你带了南方的椰子糖,你尝尝。"
最底下,画着两个老太太,坐在摇椅上,脚边的猫叼着铁饼干盒,盒子里的星星洒了一地。
五、回声与樟木箱
今年清明,我带着铁饼干盒回了老巷。
新盖的小区里,还留着老槐树的树根,被围起来当成景观。我蹲在树根旁,像小时候那样,用手刨着土里的碎砖。阳光落在手背的皱纹上,暖融融的,像外婆当年抚摸我头发的掌心。
手机响了,是儿子的视频电话。他举着画本给我看:"妈妈,你看我画的,两个阿姨在埋盒子,盒子里有星星。"
我笑着点头,眼泪却掉在铁饼干盒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文具店,我进去买了本算术本,和当年的一模一样。坐在车里,我开始画小人:扎羊角辫的我站在黑板前,梳短发的林小满坐在台下,手里举着颗橘子糖。
画到第三页时,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抬头看见卖棉花糖的老人推着车走过,车铃叮铃铃地响,像极了当年供销社门口的铜铃。阳光穿过车窗,落在算术本上,那些小人的影子在纸上轻轻摇晃,像在跟我打招呼。
我把铁饼干盒放进书房的樟木箱里。这是我后来买的,和外婆家的那只很像,漆皮亮得能照见人影。盒子里除了铁饼干盒,还放着那本新的算术本,和一颗橘子糖——我找了很多地方,终于买到了当年的牌子。
有天晚上,儿子问我:"妈妈,箱子里是什么宝贝呀?"
我打开樟木箱,樟木的清香涌出来,混着淡淡的糖味。铁饼干盒躺在里面,像个熟睡的孩子。
"是妈妈的朋友,"我摸着儿子的头,声音很轻,"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只要打开箱子,就能听见她在笑呢。"
窗外的月光落在樟木箱上,镀上一层银霜。我仿佛听见,有两个小女孩的笑声从箱子里钻出来,顺着月光飘向老巷的方向——那里有卖橘子糖的供销社,有斜顶的阁楼,有结满星星的老槐树,还有永远停留在十二岁夏天的我们,正蹲在樟木箱底下,数着罐子里的星星,等着二十岁的太阳升起来。
铁饼干盒的玻璃纸在风里轻轻响,像谁在说:
"阿珩,你看,星星还在呢。"
"嗯,小满,我看见了。"
六、铁盒里的余味(小满番外)
透析机的嗡鸣像根细细的线,缠着耳膜晃。我盯着透明管里的药水,一滴,又一滴,落进血管时带着点凉,像南方梅雨季爬进领口的风,潮乎乎的,拂过皮肤都留着印子。
床底的铁饼干盒被护士打扫时碰了下,算术本滑到拖鞋边。我弯腰去捡,指腹蹭过封面的画——齐耳短发的小人举着颗橘子糖,糖纸被涂成琥珀色,阳光透过去能看见里面的橘色碎渣;扎羊角辫的小人捏着草莓糖,红灿灿的糖纸边缘,阿珩用铅笔描了三道波浪纹,说是"糖的小裙子"。
指尖在画上游移,忽然想起画这幅画的午后。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算术本上,阿珩咬着铅笔头,用胳膊肘撞撞我:"你看,橘子糖归你,草莓糖归我,这叫'专属糖'。"她指尖点着画里的糖,鼻尖沾着点阳光的金粉,"就像咱俩,谁也抢不走。"
那年夏天的供销社,玻璃柜台擦得能照见人。橘子糖裹着琥珀色糖纸,甜里带点清冽的酸,糖粒里嵌着橘色碎渣,像把夏天的阳光都揉了进去;草莓糖是亮红色糖纸,圆滚滚的,甜得绵密,像阿珩偷摘的那颗草莓。我总趴在柜台上盯橘子糖,手指在玻璃上画圈,阿珩的目光却黏在草莓糖上——她爸是供销社的售货员,每次盘点货物,都往她兜里塞把草莓糖,"甜口的适合小姑娘",她却总在放学路上,把草莓糖往我手里塞。
"我不爱吃甜的,齁得慌。"她捏着橘子糖往嘴里塞,酸得直皱眉,舌尖在嘴里打颤,睫毛上还沾着点阳光的金粉,"你看你,吃橘子糖时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比糖还甜。"
后来在她铅笔盒里发现半盒草莓糖纸,我才懂。哪是她不爱甜?是把自己最爱的草莓味省给了我,自己嚼着不喜欢的橘子酸,还怕我过意不去,硬说"酸的提神"。有次她被酸得直跺脚,却举着橘子糖冲我笑:"你看,酸得人想蹦,比体育课还提神。"那天我们刚在老槐树下埋了铁饼干盒,盒里塞着两颗换下来的乳牙,她的那颗门牙上还沾着点橘子糖的渣。"等牙齿长出来,我们就有新牙吃更多糖了。"她拍着手上的土,辫子梢扫过我的胳膊,痒得人想笑。
铁饼干盒是阿珩攒了三个月的泡泡糖纸换的。铁皮上印着咧嘴笑的老虎,她嫌老虎不够好看,用红笔给老虎画了顶王冠,"这样才配装我们的宝贝"。我们往里面塞过很多东西:她偷拿的供销社糖纸,我攒的玻璃弹珠,还有片刚摘的槐树叶——阿珩说,树叶能留住夏天的味道。有次她神秘兮兮地塞进来半块绿豆糕,是她外婆做的,绿豆沙里掺着桂花,"等我们饿了就挖出来吃"。其实那半块糕第二天就被蚂蚁搬空了,我们蹲在坑边看蚂蚁列队,笑得上气不接,说"蚂蚁也爱吃桂花味"。
来南方的第三年,电子厂的流水线磨破了我的手指。夜里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摸黑从床板缝里掏出铁饼干盒,算术本的纸页潮得发皱。借着窗外路灯的光,看见第17页画着樟木箱——阿珩家堂屋的那只,漆皮亮得能照见人影,她用蓝笔涂了箱角的铜锁,旁边写着:"小满说,樟木能留住味道,就像糖能留住甜。"
那年夏天的阁楼,吊扇转得慢悠悠的。阿珩趴在竹床上教我解应用题,她的辫子扫过我的胳膊,痒得人想躲。"鸡兔同笼太简单了,"她用笔尖戳戳我的草稿纸,"等我们考上同一所高中,就把铁盒埋进樟木箱,让樟木把我们的约定锁起来。"老槐树的影子透过天窗落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的,像她眼里跳动的光。那时候的蝉鸣多吵啊,吵得人以为夏天永远不会结束,以为"同一所高中"是触手可及的明天。
弟弟来送换洗衣物时,透析室的灯光正斜斜切过他的肩膀。他把叠好的蓝布衫放在床头柜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动作像极了阿珩,她紧张时总爱捻着书包带。
"姐,昨天我去看爸,碰见供销社的老张了。"他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压得很低,"他退休了,骑着那辆绿色自行车,车筐里装着菜,说是去给孙子买糖葫芦。"
我捏着铁饼干盒的手顿了顿,盒盖的锈迹硌着掌心。老张是邮递员,以前总骑着那辆车穿巷过,车铃叮铃铃的,阿珩的爸爸在供销社柜台后听见了,就会喊一声"老张,来颗草莓糖"。那时候我总蹲在旁边看,看老张把自行车往老槐树下一靠,看阿珩的爸爸从玻璃罐里抓糖,看阿珩趁他们下棋,偷偷把草莓糖往我兜里塞,糖纸在布兜里硌出小小的棱。
"他跟爸聊了会儿,"弟弟继续说,指尖在膝盖上画着圈,"说整理退信时,看见几封寄给你的,地址是老巷17号,退回去了。他说……估摸着是阿珩姐寄的,她总记着老地址。"
透析机的嗡鸣突然轻了些,我望着窗外的白玉兰,花瓣上的水珠在灯光下亮得刺眼。老巷17号,是我家以前的门牌号,拆了快五年了。阿珩哪会知道,我搬了四次家,从爬山虎小院到电子厂宿舍,再到现在的透析室,地址换得像流水,她却还蹲在记忆里的老槐树下,把信寄往那个早就消失的地方。
她会在信里写什么呢?或许说老槐树被移到了街心公园,春天还会落满槐花;或许说她外婆的樟木箱送给了远房表姐,表姐家的孩子总爱扒着箱沿看;或许说她当了老师,学生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爱蹲在教室后窗看蚂蚁,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爸说老巷拆得只剩断墙了,"弟弟的声音有点涩,"老张叹了口气,说'俩丫头小时候总在这儿分糖,现在连信都走岔路了'。"
我翻开算术本,第17页的樟木箱在灯光下泛着潮味。阿珩画的铜锁闪着蓝笔的光,旁边的小字被岁月洇得发虚:"小满说,樟木能记住味道。"是啊,就像我记得老张的车铃,记得阿珩塞草莓糖时掌心的温度,记得老巷17号门口,那棵总在夏天落槐花的老槐树,记得我们埋在树下的铁饼干盒,里面的绿豆糕被蚂蚁搬空后,空盒里还留着桂花的香。
"她寄的信,许是说槐树移去公园了吧。"我对着算术本轻声说,像在跟阿珩对话,指尖划过画里小人手里的橘子糖,"也可能说,她外婆的樟木箱,还锁着咱们的蓝布衫。"
弟弟没说话,只是把带来的橘子放在床头柜上。橘子的清香混着消毒水味飘过来,像那年夏天,阿珩捏着橘子糖冲我笑,酸得直跺脚,却非要说是"提神的好东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橘子上,果皮的纹路在光影里跳动,像老槐树下的光斑,像算术本上阿珩画的糖纸,像我们没说出口的那句"我想你"。
我把算术本合起来,放进铁饼干盒。盒盖的老虎王冠还依稀可见,锈迹在指腹上留下淡淡的痕。透析机的嗡鸣又缠了上来,这次却像老巷的蝉鸣,吵得人心里发暖。
我知道,有些地址会消失,有些信会退回,但铁饼干盒里的糖纸、算术本上的小人、还有老张念叨的那句"分糖的丫头",早被樟木的味道腌透了,一辈子都忘不掉。就像此刻,我仿佛还能听见五年级的蝉鸣,听见阿珩举着草莓糖跑过来,辫子在风里飞,喊着:"小满,给你留的甜!"
更新时间:2025-07-07 06:5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