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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和谐社区那间小小的警务室窗台上。

屋里,老马正进行着一项关乎生计的重要仪式——泡面。

他捏着调料包的边角,小心翼翼撕开,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拆炸弹的慢镜头。

他屏着呼吸,捏着那包粉末,手腕悬在半空,微微发着颤,试图精准地将其注入那个印着褪色红字的搪瓷大碗里。

滋啦

手终究还是没能扛住那点微不可察的颤抖。粉末没能完全落在面条上,一部分慷慨地洒在了油腻腻的桌面,甚至有几粒调皮地跳到了他那件明显不太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警服袖口上。

“哎~呦”老马短促地哀叹一声,带着点认命的无奈,放下调料包,手忙脚乱地去抓桌角那卷粗糙的卫生纸。

动作幅度一大,手肘好巧不巧地撞上了桌边摇摇欲坠的一沓文件——那是他上周就该归档的邻里纠纷调解记录。

哗啦!一声闷响。

那摞文件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积木塔,带着一种慢悠悠却又无法挽回的气势,轰然塌陷。

纸张瞬间就把弯着腰的老马埋了半截,他只剩下一个微微发福的后腰,像一座被文件掩埋的、臃肿的纪念碑。

就在这纸堆坟茔刚刚落成的瞬间,警务室那扇老旧的弹簧门“砰”一声被大力撞开,几乎要弹到墙上。

“师父,有案子,大案子!”一个年轻、清亮,充满了急不可耐的活力与亢奋的声音炸响在小小的警务室内,瞬间驱散了午后那点慵懒的泡面气息。

阿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射了进来,他一身崭新笔挺的警服,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帽檐压得端正,帽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目光如电,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堆文件山和文件山下只露着屁股和歪帽子的老马。

阿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师父该减肥了!

“师父,我来帮你。”他忍着笑,左脚在地面猛地一蹬,身体前倾,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

然而,他那双锃亮的新皮鞋,鞋底还没来得及熟悉这间老屋地面细微的起伏,就精准地踩在了一张从纸堆边缘滑落的、沾着几点油渍的A4纸上。

脚下一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了。阿强脸上那副“神兵天降、力挽狂澜”的坚毅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惊愕和失去平衡的茫然所取代。

他整个人在空中完成了一个短暂却极其舒展的滞空动作——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前劈开,双臂像溺水者一样胡乱挥舞。

最终,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唉,他结结实实地以一个极其标准的、可以拿满分的“劈叉”姿势,带着风声,精准地摔落在那堆文件山前,几乎把脸贴到了老马撅起的屁股上。

“我靠!”文件堆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老马艰难地扭动着,试图从纸堆里拔出头来。

阿强则倒吸着冷气,龇牙咧嘴地试图把自己从那个能撕裂韧带的角度收回来,脸颊因为疼痛和巨大的尴尬瞬间涨得通红。

这场面,简直像一幅荒诞派的行为艺术。

“我的娘啊,阿强,你这是练的哪门子功夫哇?”老马终于挣扎着从纸堆里冒出头,灰头土脸,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纸屑,一边看着地上龇牙咧嘴的徒弟,哭笑不得。

阿强手忙脚乱地撑着地面想爬起来,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酸痛,但他硬是咬着牙,脸上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师傅,别笑了,拉我一把啊。”

就在这师徒俩一个狼狈不堪、一个强忍疼痛的当口,警务室门口的光线猛地一暗,紧接着,一个身影裹挟着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和惊慌失措,旋风般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古玩街“聚宝斋”的李老板。

他那身熨帖的丝光唐装此刻皱巴巴的,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有几缕凌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平日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天塌了”的恐慌。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夸张地拍着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出大事啦!我的镇店之宝。”李老板的哭腔带着夸张的戏剧性,他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价值连城啊,纯金打造的招财猫,足金!实心的!就就这么被偷啦!天杀的贼啊,没了它,我…我活不了啦!”

“百万”这两个字如同两颗重磅炸弹,轰然砸进小小的警务室。

老马正弯腰试图把阿强从地上拽起来,听到这个天文数字,惊得浑身一哆嗦。

他那双沾着调料粉的手下意识地一松,刚刚扶稳、准备递给阿强借力的搪瓷泡面碗,瞬间失去了支撑。满满一碗滚烫的面汤,混合着半熟的泡面和油乎乎的调料,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油腻的抛物线,然后啪叽一声,结结实实、不偏不倚地扣在了李老板那双锃亮的、一尘不染的意大利手工小牛皮鞋上!

滚烫的汤汁瞬间浸透了昂贵的皮革。

“嗷~”李老板那带着哭腔的控诉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触电般猛地抬起那只被泡面炸弹命中的脚,单腿在原地疯狂地跳起了踢踏舞,脸孔扭曲,五官都挤到了一起,“烫!烫死我啦!我的鞋。”

“呀!对不住啊李老板!”老马看着对方那只冒着热气、挂着几根面条的皮鞋,自己也懵了,手忙脚乱地又想去找纸,又想去扶人,结果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差点又把旁边刚扶住桌角想站起来的阿强再次撞倒。

“师父小心!”阿强忍着膝盖的痛,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老马,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地从自己崭新的警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印着警徽的硬皮小笔记本和一支同样崭新的签字笔。

他完全无视了眼前这场混乱的闹剧,也仿佛没看到李老板那只惨不忍睹的鞋,整个人瞬间进入了高度紧张的神探模式,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还在跳脚的李老板:

“李老板,冷静!我是警员阿强,请立刻描述案情、时间、地点、失窃物品具体特征、嫌疑人线索、越详细越好。”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子弹。

然而,就在他“啪”一声按开笔帽,准备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下这桩“惊天大案”的第一个关键线索时,也许是太过激动,也许是用力过猛。

咔嚓。

那支崭新的签字笔,笔尖在按出的瞬间,竟然被他生生按断了!一小截塑料和金属碎片,带着点悲壮的味道,弹到了地上。

阿强看着手里只剩半截笔尖的笔杆,又看看地上那点碎片,整个人僵住了,脸上的热血沸腾瞬间凝固成一种难以置信的呆滞。

老马看着徒弟手里那根残废的笔,又看看李老板那只惨遭蹂躏的鞋,再低头看看自己一片狼藉的制服和满地文件,只能发出他那标志性的、充满无奈的长叹,感觉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滞了。

这凝固的空气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机关枪般的话语打破了。

“哎哟,哎哟,我就说嘛,一大早喜鹊没叫,乌鸦倒是在我窗台扑棱!”社区主任王大妈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由远及近,人未到,声先至。

她像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警务室,花布衬衫裹着微胖的身体,手里还象征性地捏着个红袖箍。

她那双阅尽社区百态的眼睛飞快地扫过现场:跳脚的李老板和他那只挂着面条的鞋,僵住的阿强和他手里半截笔,还有灰头土脸、帽子歪斜、一脸又来了表情的老马,以及满地狼藉的文件和泡面残骸。

王大妈脸上瞬间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兴奋,仿佛掌握了第一手重大线索。

“老马,阿强,出事了是不是,是不是聚宝斋招财猫的事?”王大妈几步冲到李老板身边,音量不减反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要出事!”她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李老板脸上,“李老板,节哀啊!那宝贝疙瘩,唉!”

她不等任何人回应,猛地转向阿强和老马,身体微微前倾,表情神秘兮兮又带着点邀功的得意,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却依然响亮:“警察同志!我有线索!重大线索!昨晚!大概十点多快十一点的样子!我起来关窗户,就看见啦!”她伸出胖胖的手指,指向窗外古玩街的方向,同时身体配合地做出左右张望、鬼鬼祟祟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两个黑影,就在铺子后门那巷子里!鬼鬼祟祟,那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王大妈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自己腰侧比划着,极力想描述清楚:“一个,高得吓人,细溜溜的,跟电线杆子成精了似的!踮着脚走路,脖子伸得老长!”接着,她又把手放低到膝盖位置,比划着,“另一个,哎哟喂,矮得离谱,圆滚滚的,像个大冬瓜在地上滚,走路都费劲。两个人凑一块儿,活脱脱就是一根竹竿戳着个大冬瓜,绝对错不了!”

她那夸张的肢体语言配合着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整个画面更加荒诞离奇。

阿强终于从断笔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也顾不上膝盖疼了,立刻被这重大线索点燃。

他丢掉半截笔,又迅速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支备用的圆珠笔,刷刷刷地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嘴里念念有词:“目击者王大妈,案发时间昨晚十一点左右,嫌疑人特征:组合代号‘竹竿冬瓜’,身高差极大,行动鬼祟,地点古玩街后巷。”他写得飞快,字迹几乎要飞起来。

老马则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文件,听着王大妈那活灵活现的“竹竿冬瓜”,再看看徒弟那打了鸡血的样子,下意识地又想去扶自己的帽子,结果手刚抬起来,指尖擦过桌沿,哐当一声,又把老马那个宝贝的、沾满茶垢的大搪瓷缸子碰掉了,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

“啊呀呀!”警务室里,只剩下老马那一声悠长、无奈、仿佛能贯穿整个职业生涯的叹息,在泡面味、古龙水味、茶水和文件纸张的气息中,久久回荡。

“聚宝斋”那扇沉重的仿古木门被阿强以一种近乎撞开的姿态推开,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廉价熏香和灰尘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店内光线昏暗,博古架上摆满了各种真假难辨的瓶瓶罐罐、铜钱字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故弄玄虚的“历史感”。

阿强像一只嗅到了猎物的猎犬,一进门就立刻进入了状态。

他挺直腰板,目光如炬地扫视着略显凌乱的现场,靠近后门的一个空置的玻璃展柜,柜门虚掩着,锁扣有被撬过的痕迹,旁边地上散落着几点碎玻璃碴和一小撮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廉价金光的粉末。

“师父,警戒线!”阿强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

他迅速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鼓鼓囊囊的包里,掏出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稍大的碎玻璃,对着灯光仔细查看,眉头紧锁,仿佛能从上面读出盗贼的指纹。

“小兔崽子!”老马应着,连忙转身,准备在门口拉起象征性的警戒线。

他刚迈出一步,重心还没调整好,门外一个踩着滑板呼啸而过的半大孩子,不知是技术太超还是故意炫技,滑板轮子嘎一声怪响,车头猛地一歪,直直朝着站在门口的老马撞了过来!

“那个不…”老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不小的冲力撞得失去了平衡,手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空气,最后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进了门外花坛那丛半人高的、枝繁叶茂的月季花里!

花枝乱颤,泥土飞溅。几朵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惨遭蹂躏,花瓣零落。

老马的大檐帽飞了出去,挂在一根带刺的枝条上晃晃悠悠。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弄得满手满身都是湿漉漉的泥土和绿色的汁液,脸上还滑稽地沾着一片粉红色的花瓣。

“我这是咋了呀!”老马躺在花丛里,看着头顶刺眼的阳光,感觉骨头缝都在叫唤。“师父!”阿强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花坛里的惨状,心头一紧,但神探的使命感立刻压倒了担忧。

他看了一眼门口,又看看地上的关键痕迹,咬牙做出决断:“师父 您先休息一下!保护好自己,这里交给我,关键证据不能破坏!”

他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案发现场。

小心翼翼地绕过玻璃渣,目光锐利地在地面上搜索着。

很快,在靠近后门门槛内侧、相对干净的一块仿古地砖上,他发现了!一个沾着湿泥的、非常清晰的鞋印,边缘完整,纹路清晰!

“有了!”阿强兴奋地低吼一声,心脏砰砰直跳。他立刻放下镊子,手忙脚乱地翻找勘察包,嘴里念叨着:“足迹!这可是关键物证,石膏…石膏粉。”他翻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包,里面是半袋不知道放了多久、有点结块的面粉——警队专业的石膏粉用完了,他临时拿这个充数,想着原理差不多。

阿强屏住呼吸,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他小心翼翼地将面粉均匀地、薄薄地撒在那个宝贵的鞋印周围,试图制作一个简易的足迹模型。

面粉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清晰的鞋印边缘,也落在旁边暗色的地砖上,白花花一片,格外醒目。

阿强紧张得额头冒汗,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和沉重的喘息。

是浑身泥土草叶、狼狈不堪的老马终于挣扎着从月季花丛里爬了出来。

他扶着自己酸疼的老腰,一步一挪地往店里走,嘴里还嘶嘶地吸着气:“那滑板小子,跑没影了,我的老腰啊~”

他完全没注意到徒弟正在进行的“精密操作”,更没留意脚下。

一只沾满了黑泥和绿色草汁的厚重警靴,带着刚从花坛里跋涉出来的分量,“啪叽”一声,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那个刚刚被阿强撒上石膏粉、还没来得及提取的、宝贵的鞋印上!

湿泥和草屑瞬间糊满了那个清晰的鞋印轮廓,阿强精心撒下的石膏粉被踩得四散飞溅,和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了一团污糟不堪的泥浆浆,完全覆盖了原本的纹路。

时间仿佛静止了。

阿强半跪在地上,手里还捏着那个空了一半的石膏粉纸袋,眼睛死死盯着老马那只沾满泥污、正好覆盖在关键物证上的大号警靴。

他脸上的肌肉一点点抽紧,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崩溃。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拿着纸袋的手在微微颤抖,石膏粉簌簌地往下掉。

老马也愣住了,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徒弟那副如丧考妣、仿佛天塌下来的表情,再看看地上那团被自己踩得面目全非的泥浆,瞬间明白了。

“内个啊。”老马触电般抬起脚,看着鞋底那混合了石膏粉、湿泥和草屑的糊状物,再看看阿强那快要哭出来的脸,感觉自己的老脸也火辣辣的,“阿强啊,我真不是故意的,这地太滑。”

“师~父~”阿强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带着哭腔和一种被命运反复戏弄的悲愤,在聚宝斋那充满“历史感”的空气里回荡,“我的鞋印啊!唯一的、清晰的、关键物证啊!”他指着地上那团狼藉,手指都在哆嗦。

李老板在一旁看着这师徒俩一个崩溃一个尴尬,再想想自己那只还沾着泡面汤的皮鞋,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限心累的叹息:“唉……”

和谐社区警务室那台老旧的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蓝光。

阿强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石雕,紧抿着嘴唇,右手紧紧握着鼠标,食指悬在鼠标左键上方,微微颤抖。

屏幕上,是聚宝斋后门巷口那个角度刁钻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画面回放窗口。

老马拉过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再刺激到徒弟那根紧绷的神经。

他摘下了那顶饱经沧桑、沾着草叶和泥土的歪帽子,搁在膝盖上,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帽檐上粗糙的线头。

李老板和王大妈也凑了过来,挤在小小的屏幕前,屏住了呼吸。

阿强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食指重重地点下了播放键。

画面开始跳动。时间是昨晚十点五十分。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几秒钟后,画面边缘,两个黑影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方式蠕动着出现了。

他们头上套着东西!不是面罩,而是两个硕大无比、造型夸张的毛绒头套!

一个顶着个咧着大嘴、露着两颗可笑大门牙的粉色猪头,另一个则是个表情呆滞、耳朵耷拉着的棕色熊头。

两个头套尺寸明显偏大,几乎遮住了他们的上半身,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两个笨拙的提线木偶。

“猪头?熊头?”阿强失声叫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下巴都快掉到键盘上。他想象过凶神恶煞的蒙面歹徒,想象过鬼鬼祟祟的蟊贼,但绝对没想到会是这种儿童剧里跑出来的造型!这跟他笔记本上记录的“竹竿冬瓜”的凶悍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马也看傻了,捻帽檐的手指停住了,嘴巴微微张开,能塞进一个鸡蛋:“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只见监控画面里,顶着猪头的矮冬瓜率先小心翼翼地靠近聚宝斋的后门。

他手里拿着一把像是大号螺丝刀的工具,对着门锁的位置比划了几下。

高个子竹竿熊头人则紧张地左顾右盼,熊脑袋笨拙地左右转动,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

猪头人开始撬锁,动作生涩而用力。螺丝刀在锁孔里别了几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突然,他脚下一个趔趄,像是被自己过长的头套绊了一下,也可能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

“噗通!”

矮冬瓜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螺丝刀脱手飞出老远。他那硕大的猪头套磕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猪鼻子都歪了。

熊头人竹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去扶同伴。他慌乱地弯下腰,伸出两只被熊掌手套包裹的手,试图抓住在地上扑腾的猪头人。

然而,他显然高估了自己在头套限制下的平衡能力,也低估了同伴挣扎的力度。

他刚抓住猪头人的一条胳膊,还没来得及用力,自己脚下一滑,重心不稳,高大的身躯像一棵被伐倒的树,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两个硕大的毛绒脑袋狠狠地撞在一起!熊头人整个压在了猪头人身上!

两个人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巨大毛绒玩具,在地上毫无章法地翻滚、挣扎,四条腿胡乱蹬踹。

熊掌手套拍打着猪头,猪鼻子顶着熊下巴,场面混乱不堪到了极点。

“哈哈哈!”王大妈第一个没忍住,指着屏幕上滚作一团的猪熊大战,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俩活宝!这是来偷东西还是来演戏的啊!”

李老板嘴角抽搐,想骂又觉得这画面实在过于荒诞,最终只能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老马也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捻帽檐,喃喃道:“今年的贼入门这么低吗?”

阿强则完全石化了。他看着屏幕上那两个笨贼在地上滚了足足十几秒,才勉强分开,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猪头人的猪鼻子彻底塌了,熊头人的一只耳朵也歪到了一边。

他们似乎被摔懵了,在原地茫然地转了两圈,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猪头人捡起螺丝刀,这次没费多大劲,竟然把后门的简易插销给别开了!

两人溜了进去,几分钟后,猪头人怀里抱着那个金灿灿的招财猫,和熊头人一起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然而,就在出门槛的瞬间,意外再次发生!

招财猫那只向前招着的、镀金的爪子,不知怎么勾住了门框上垂下来的一幅半旧的布帘流苏。猪头人只顾着跑,没注意。

半幅布帘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像一面投降的白旗,一半挂在门框上,一半耷拉在猪头人怀里的招财猫爪子上,拖在地上。

两人更加惊慌,熊头人想伸手去扯掉那碍事的布帘,结果手忙脚乱中,自己又被拖在地上的布帘绊了一下,再次失去平衡,一头撞在前面抱着招财猫的猪头人后背上!

两人再次摔作一团!招财猫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光,砸在巷子的石板路上,又弹跳了一下。

猪头人和熊头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上看招财猫摔坏了没有,猪头人一把捞起猫,熊头人胡乱扯掉还缠在猫爪子上的半截布帘,两人如同惊弓之鸟,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地逃离了监控画面,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

整个作案过程,充满了低级失误、意外摔倒和令人啼笑皆非的混乱。

警务室里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监控视频播放完毕后的轻微电流声。

阿强保持着握着鼠标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脸上那副神探的坚毅表情早已碎裂,只剩下一种世界观受到巨大冲击后的茫然和呆滞。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同样一脸懵的老马,又看看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王大妈和一脸生无可恋的李老板。

“师父?”阿强的声音干涩,带着点飘忽,“这…这案子…我们…我们…”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之前笔记本上那些严谨的分析推论,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老马叹了一口气。重新把歪帽子扣回自己沾着草叶和泥土的头上,动作缓慢而沉重。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他摇着头,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空荡荡的、只剩下半幅破布帘在夜风中飘荡的巷口画面,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警用电动巡逻车发出轻微的嗡鸣,在狭窄的、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颠簸前行。

开车的是老马,他双手紧握车把,身体随着路面的起伏而摇晃,那顶歪帽子牢牢地扣在头上,像生了根。

阿强倒坐在后座,手上摊着笔记本,紧紧攥着一支笔,身体绷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王大妈那“竹竿冬瓜”的描述和监控里笨贼逃跑的方向,像两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们来到了这片城乡结合部。

“师父,看那边!”阿强突然激动地压低声音,指着右前方一片被稀疏杨树林半包围的洼地。洼地里,几排简陋的蓝色铁皮棚子歪歪扭扭地立着,周围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草草围了一圈。

更醒目的是,棚子外面那片空地上,白花花一片,起码有上百只大白鹅!

它们或悠闲踱步,或低头啄食草根,或引颈高歌,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禽类粪便和饲料发酵的混合气味。

“废弃的养鹅场!王大妈说他们往这个方向跑了!这里地形复杂,棚子多,绝对符合藏匿地点特征!”阿强语速飞快,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笨贼在棚子里瑟瑟发抖的画面。

老马眯着眼看了看那片白花花、闹哄哄的鹅群,又看看脚下这条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泥泞不堪的土路,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踏实:“阿强啊,这路…看着可不太妙啊…要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师父!我们得抓住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阿强斗志昂扬,直接打断了老马的话,他指着鹅场最靠近路边的一个破旧棚屋,“您看那个!门关着,窗帘拉着,绝对可疑!,进去!”

看着徒弟那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老马把到嘴边的“要不先观察观察”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手腕一拧电门:“坐稳了!”

小电驴发出一阵更加吃力的嗡鸣,朝着鹅场边缘那条更泥泞的小岔路冲了下去。

车轮碾过积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

然而,这条通往可疑棚屋的小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前几天的雨水在这里淤积不散,表层被晒干了一层硬壳,下面却是深不见底的烂泥塘。小电驴刚冲下去十几米,前轮猛地一沉!

噗嗤。

两个车轮瞬间陷进了黏稠冰冷的泥浆里,一直没过了小半个轮毂!

车身剧烈地倾斜、顿挫,引擎徒劳地空转着,发出“呜呜”的悲鸣,泥浆被高速旋转的车轮甩得四处飞溅,糊满了车体,也溅了老马和阿强一身一脸。

“动不了!”老马赶紧捏闸断电,无奈地看着深深陷入泥潭的爱车。车身歪斜着,动弹不得。

“师父,咱们推。”阿强反应极快,不等老马发话,已经一个箭步从后座跳了下来。

结果落脚点正好是一滩更软的烂泥,哧溜一声,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幸亏老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才避免了他直接摔进泥坑里。

“小心点!”老马自己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警靴瞬间被淹没。

师徒俩也顾不上满身泥点了,一左一右,弯下腰,双手抵住沉重的车尾,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小电驴从泥潭里推出来。

“一、二、三,用力!”阿强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

“嗬!”老马也铆足了劲,老脸涨得发紫。

车身在泥浆里晃动了几下,非但没前进,反而因为两人用力过猛,又往下陷了一点。

嘎嘎嘎!

就在两人憋足了劲第二次发力的时候,一阵异常响亮、带着明显愤怒和警告意味的鹅叫声在他们身后炸响!

如同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两人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离他们最近的那群大白鹅,至少有二三十只,被他们推车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和动作彻底激怒了!

它们停止了觅食,纷纷昂起长长的脖子,雪白的翅膀半张开,褐色的眼珠死死盯住这两个闯入它们领地、还弄出巨大噪音的入侵者。

领头的几只体型格外硕大的公鹅,脖子上的羽毛根根竖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咕噜”声,迈开宽大的脚蹼,气势汹汹地、一摇一摆地朝他们冲了过来!速度竟然不慢!

“不好!鹅!”老马脸色一变,他这把年纪,深知乡下大鹅的厉害。

话音未落,那几只领头的大公鹅已经冲到了近前!

它们没有丝毫犹豫,扁平的、坚硬如铁的鹅喙带着风声,狠狠地啄向两人!

“哎哟!”阿强的小腿肚子首先遭殃,被一只公鹅精准地啄中!

隔着厚厚的警裤,依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抬腿想躲,结果另一只鹅猛地跳起来,长长的脖子一伸,锋利的鹅喙精准地叼住了他警服外套的下摆!

“嘎!”更多的鹅加入了战团!

它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小型战斗机,围着师徒俩疯狂地扑腾、跳跃、啄咬!

翅膀扇起尘土和鹅毛,嘎嘎的叫声震耳欲聋。坚硬的鹅喙雨点般落在他们的手臂、大腿、后背、屁股上!

“我的裤子!松口!”阿强又惊又怒又痛,手忙脚乱地挥舞手臂试图驱赶,结果刚打退一只,另一只又扑上来叼住了他的裤脚,猛地一扯!

一声脆响,他那条崭新的警裤,膝盖下方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凉风瞬间灌了进来。

“别啄脸!别啄脸!”老马更是狼狈。

他试图护住头脸,结果一低头,帽子被一只跳起来的大鹅用翅膀猛地一扇!

那顶饱经风霜的歪帽子,像一片落叶般被扇飞了出去,打着旋儿落进了几米外更茂密的草丛里。

另一只鹅趁机在他撅起的屁股上狠狠啄了一口,疼得他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场面彻底失控了!

师徒俩哪还顾得上什么小电驴、什么抓贼,瞬间陷入了鹅群的疯狂围攻之中。

他们背靠着背,在泥泞的洼地里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格挡四面八方袭来的鹅喙和翅膀。

泥浆飞溅,鹅毛乱舞,怒吼声、痛呼声、鹅群的嘎嘎尖叫声混作一团,仿佛一场荒诞的泥浆摔跤大赛。

“跑!快跑啊师父!”阿强脸上被抓了好几道红痕,裤子破口处也渗出了血丝,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两人再也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方向,抱头鼠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烂泥地里狂奔,只想逃离这群愤怒的“空中白匪”。

鹅群却紧追不舍,像一团移动的白色风暴,嘎嘎叫着在后面疯狂追击,不时有鹅跳起来啄他们的后背。

老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鹅群淹没的时候,脚下不知被什么凸起的东西狠狠绊了一下!

“哎!”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截沉重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这一次,没有花坛,只有一片相对干燥、长满杂草的硬土地。

“噗通!”

老马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脸差点砸在地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嘎”追得最近的两只大公鹅见他摔倒,兴奋地尖叫着,拍打着翅膀就要扑上来继续啄咬。

“师父!”阿强见状,也顾不上自己身后追着的鹅了,猛地转身,抄起地上半截腐朽的木棍(不知是谁丢在鹅场的),胡乱挥舞着,试图驱赶扑向老马的鹅群,“滚开,滚开!”

鹅群被阿强疯狂的举动暂时逼退了几步,但依旧围在旁边,嘎嘎叫着,不肯离去。

老马趴在冰冷的土地上,哼哼唧唧地试着想爬起来,感觉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地,手掌却按在了一个软中带硬、毛茸茸的东西上。

什么东西?

他忍着痛,疑惑地抬起一点头,看向自己手掌按着的地方。

草丛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硕大的、脏兮兮的、咧着大嘴、露出一对可笑大门牙的——粉色猪头套!猪鼻子还歪在一边,上面沾满了泥点和草屑。

在猪头套旁边,还散落着几片在阳光下闪着廉价金光的、亮晶晶的塑料片——正是招财猫身上那种用来冒充金粉的装饰亮片!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周围鹅群的嘎嘎声都似乎小了下去。

阿强挥舞木棍的动作僵在了半空,眼睛死死盯着老马屁股旁边那个粉红色的、滑稽的猪头套,又看看那些闪亮的塑料片,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

老马也懵了,他保持着半撑起身、一手按着猪头套的姿势,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同样目瞪口呆的徒弟,再抬头看看不远处那个被鹅群和泥潭隔绝的、紧闭着门的可疑棚屋…

老马捏了捏手里那个软塌塌、脏兮兮的猪头套,感受着那劣质绒毛的粗糙触感,又看了看散落在草丛里、在阳光下闪得刺眼的廉价金粉片,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冲淡了身上的疼痛。

砰。

一声爆响,如同平地惊雷,撕裂了废弃养鹅场午后那点残存的宁静,也把围在师徒俩周围、虎视眈眈的大鹅们惊得齐齐一缩脖子,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嘎嘎”抗议。

阿强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双眼赤红,脸上还带着被鹅喙划出的红痕,那条崭新的警裤膝盖下方被撕开的大口子像一张嘲笑的嘴。

所有的憋屈、愤怒、被鹅群羞辱的耻辱感,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这一记凝聚了全身力气的正踹!

目标直指那个紧闭着门的破旧棚屋!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破门!擒贼!一雪前耻!

然而,他忽略了这扇门的脆弱程度,更忽略了这扇门简陋的结构,它并非向内开,而是向外开的!

灌注了阿强全部怒火和力量的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单薄的门板正中央!

哐啷。

预料中的门板向内洞开并未出现。

相反,那扇薄薄的、布满裂缝的旧木板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被攻城锤砸中,整个门板瞬间脱离了锈蚀得快要断掉的门轴,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的气势,直直地、狠狠地拍在了门后正欲开门查看动静的阿强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

门板拍脸的闷响过后,阿强保持着踹门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黑暗的视野里金星乱窜,鼻梁骨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酸麻剧痛,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汹涌地冲进了他的口腔和鼻腔。

“唔!”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眼前发黑,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鼻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警服,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阿强!”老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浑身的酸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徒弟,“阿强!你怎么样?哎呀呀 鼻子出血了!”

阿强捂着剧痛的鼻子,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眼泪也控制不住地飙了出来,视野一片模糊。

他指着那扇拍倒他后,现在平躺在地上的门板,又气又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棚屋内的景象,也随着门板的倒下,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师徒俩和一群好奇伸头张望的大鹅面前。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劣质泡面和汗馊味混合的气息。

两个年轻人,一个高瘦得像麻杆,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廉价T恤,一个矮胖敦实,套着件紧绷绷的篮球背心,此刻正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瞪得溜圆,如同见了鬼。

他们面前的地上,赫然放着那个金灿灿的招财猫。

然而,吸引师徒俩目光的,并非笨贼,也不是招财猫,而是招财猫此刻的模样。

那个原本应该圆润光滑、象征着财富和好运的金色猫咪,此刻歪倒在地上,屁股的位置,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从裂口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填充的,根本不是预想中的黄金或者任何金属,而是灰白色的、粗糙的水泥!

一块块凝固的水泥块,从裂口处支棱出来,像怪兽丑陋的獠牙。

高瘦的竹竿看着门口一个捂着鲜血淋漓的鼻子、眼神喷火、裤腿撕烂的警察,一个浑身沾满泥巴草叶、帽子不知去向、同样狼狈不堪的老警察,还有他们身后那群探头探脑、嘎嘎叫嚣的大白鹅,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

“哇!”矮胖的冬瓜第一个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指着地上裂开的招财猫,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的绝望和愤怒,“警察同志!抓我们吧,这活儿没法干了,坑死人了啊!”

瘦高个也带着哭腔,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就是,都是广告骗人,聚宝斋门口贴那么大红字!‘百万黄金招财猫,镇店之宝’我们哥俩盯了半个月啊,以为要发财了,结果…”他指着招财猫屁股上的裂口和露出的水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控诉。

“这他妈是纯金?这他妈是实心?这他妈是百万,这玩意儿丢垃圾堆里都没人捡啊,为了偷它,我们头套都跑丢了!还被狗撵!亏到姥姥家了,抓我们吧,赶紧的,这地方我们一秒钟都不想待了!”

两人争先恐后地哭诉着,仿佛不是被抓的贼,而是受了天大委屈的苦主。

老马扶着还在“嘶嘶”吸冷气、鼻血染红了半边脸的阿强,听着两个笨贼声泪俱下的控诉,再看看地上那个裂了屁股、露出水泥芯的“百万黄金招财猫”,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复杂、包含了千言万语的叹息:

“真倒霉。”

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软塌塌地挂在西边灰蒙蒙的天际,给和谐社区那条还算干净的主干道镀上了一层疲惫的橙色。

白天的喧嚣沉淀下去,空气里浮动着晚饭的油烟味和隐约的电视声。

主干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列极其扎眼的队伍。

打头的是老马。

他那身警服皱巴巴、脏兮兮的,沾满了已经干涸发硬的泥点、绿色的草汁和几根顽固的白色鹅毛,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稻草人。

标志性的歪帽子不见了,露出有些花白、同样沾着草屑的头发。

他手里拿着一把快秃了的竹扫帚,动作缓慢而沉重,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路面,与其说在扫地,不如说是在用扫帚丈量着人生的无奈。

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滞重,仿佛腿上绑着铅块。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阿强。

鼻梁上贴着一大块醒目的白色纱布,边缘还渗出一点干涸的褐色血迹,让他原本年轻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滑稽的沧桑。

那条崭新的警裤膝盖下方,一道狰狞的裂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沾着泥污的皮肤,还有一片涂着紫红色药水的擦伤。

他手里也拿着一把扫帚,腰杆倒是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只是每扫一下,膝盖的伤口似乎就牵动一下,让他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他紧抿着嘴唇,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仿佛要把每一粒灰尘都刻进脑子里,脸上是混合着疼痛、屈辱和强行维持的严肃的复杂表情。

再后面,是垂头丧气的高瘦“竹竿”和矮胖“冬瓜”。

两人穿着社区提供的、印着社区服务字样的廉价橙色马甲,同样拿着扫帚,动作比老马还要敷衍,脑袋耷拉着,像两只斗败了的瘟鸡。

押尾的,则是哭丧着脸的李老板。

他那身讲究的丝光唐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也是一件肥大的橙色马甲,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他手里捏着个小簸箕,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往日里精明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懊悔和沮丧。

那只被泡面汤洗礼过的限量版皮鞋,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五个人,排成不算整齐的一列,在空旷的街道上缓慢移动,沉默地挥动着扫帚。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路面上,像一组无声的、皮影戏。

“哎哟,马警官!阿强警官,你们这是……”一个熟悉的高亢女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只见王大妈拎着个菜篮子,刚从旁边的小超市出来,一眼就瞅见了这支奇特的“橙色队伍”。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目光飞快地从老马沾满鹅毛的肩头,扫过阿强鼻梁上的纱布和裂开的裤腿,再掠过后面那三个垂头丧气的“橙色身影”,尤其是看到穿着马甲、一脸生无可恋的李老板时,她的表情简直精彩纷呈。

她快步走近,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奇和看热闹的兴奋:“刚打完怪兽回来,还是?这造型,啧啧啧…”她上下打量着阿强和老马,目光最后停留在阿强膝盖那片紫药水上,“哎哟喂,阿强警官,你这膝盖,挂彩了,和人搏斗来着?”

阿强的脸颊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挺直的腰板几不可查地晃了晃。

他紧抿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握着扫帚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低着头,死死盯着地上刚被自己扫到一堆的落叶,仿佛那片叶子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对王大妈的调侃充耳不闻,只有耳根迅速漫上了一层血色。

老马停下动作,拄着扫帚,抬起那张写满疲惫的老脸,对着王大妈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主任啊,执行公务,社区服务…”他声音干涩,有气无力,眼神飘忽,实在没脸也没力气解释这场史诗级的乌龙。

王大妈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眼神在李老板和两个笨贼之间意味深长地扫了几个来回。

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明白,明白!辛苦辛苦,你们忙!”她憋着笑,摆摆手,拎着菜篮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背影都透着股看足了热闹的满足劲儿。

阿强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加快了扫地的频率,扫帚在地上刮出“唰唰”的噪音,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窘迫和身后李老板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充满无限悔恨的长叹。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这支沉默扫街的队伍,定格成一幅剪影。

和谐社区警务室的灯光,是那种老旧的白炽灯管,光线有些发黄,不甚明亮,却足够笼罩着这间不大的屋子,将每一处熟悉的杂乱都清晰地勾勒出来。

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重,远处居民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

阿强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腰背依旧习惯性地挺直,只是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他小心翼翼地卷起那条沾着泥污、膝盖处裂开大口的警裤裤腿,露出那片涂满了紫红色药水的擦伤。

药水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边缘有些肿胀。

他手里捏着一根棉签,蘸着碘伏,眉头紧锁,龇牙咧嘴,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涂抹着伤口边缘新蹭破的一点皮。

每碰一下,嘴角就忍不住抽搐一下,倒吸一口冷气。

桌面上,摊开着他那个印着警徽的硬皮笔记本。

翻开的这一页,标题被他用加粗的字体写着:《关于“聚宝斋”特大乌龙失窃案的结案报告》。

标题很唬人,但下面的内容却显得有些凌乱和力不从心。

字迹不像平时那么工整有力,笔划带着点虚浮和犹疑,好几处都有涂改的墨团。

“案犯甲、案犯乙,受古玩店‘聚宝斋’虚假广告(标称‘百万黄金招财猫’)误导,产生非法占有意图,于昨夜23时许,使用工具撬开后门,实施盗窃,其作案过程被监控完整记录,行为极其…笨拙…” 阿强写到“笨拙混乱”时,笔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专业,又重重地划掉,在旁边写上“缺乏基本作案技巧与反侦察能力”。

他停下笔,看着那个被划掉的词,又看看自己膝盖上那片刺眼的紫红,鼻梁上的纱布还隐隐作痛。

白天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文件山崩塌、泡面扣皮鞋、监控里滚作一团的猪熊头套、泥坑里徒劳挣扎的小电驴、鹅群疯狂的扑啄、门板拍脸的剧痛、棚屋里笨贼绝望的哭嚎、李老板穿着马甲扫街时那副死了亲爹的表情……还有大妈那八卦的表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胸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结果牵动了鼻梁的伤处,又是一阵酸疼,眼泪差点又飙出来。

他烦躁地丢开棉签,抓起笔,在报告的空白处狠狠戳了几下,留下几个深深的墨点,仿佛这样就能戳破那层笼罩着他的巨大荒诞感。

屋子另一头,靠墙的旧木桌上,老马正背对着阿强,进行着他那场似乎永远无法取得最终胜利的战役——泡面。

他佝偻着背,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小心地撕开调料包,屏住呼吸,手腕悬空,试图将粉末精准地倒入那个熟悉的、搪瓷掉了几块露出黑底的大碗里。

“哗啦…”

细微的声响。还是有一小撮棕色的粉末,如同不听话的顽童,跳出了碗沿,洒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老马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那点散落的粉末,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懊恼,没有叹息,甚至没有了他那标志性的“哎呀呀”。只有一种疯到极致平静。他拿起旁边的热水瓶,瓶身也沾着几点白天溅上的泥点。

他拔掉塞子,缓慢地、平稳地将滚烫的开水注入碗中。

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他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疲惫的脸。

蒸汽氤氲中,他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看着那碗逐渐被热水覆盖的面饼。

桌角,那个裂开了屁股、露出灰白色水泥内胆的镀金招财猫,作为这场闹剧最后的物证和注脚,静静地立在那里。

劣质的金色涂层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虚假的、廉价的光晕。

开水注入得似乎有点多,水面慢慢上升,渐渐漫过了碗沿。

一股细小而执着的水流,沿着搪瓷碗粗糙的边缘,悄然溢出,在桌面上无声地蜿蜒开来,像一条透明的、缓慢爬行的蛇,流向桌沿,然后,滴落。

嗒嗒。

细微的水滴声,在寂静的警务室里,清晰可闻。

阿强停下戳纸的笔,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老马的背影,望向那袅袅上升的白汽,望向桌面上那道蔓延的水痕。

老马依旧佝偻着背,对着那碗注定又一次不那么完美的泡面,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沾着泥点和鹅毛的肩头,落在他有些花白凌乱的头发上,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角那个裂开的、露着水泥的招财猫脚下。

窗外的夜色,温柔地包裹着这个小小的、充满人间烟火与荒诞的角落。

倒霉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更新时间:2025-07-07 06:3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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