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东西又来了
不是第一次了,甚至不是第一百次。可每次它出现,那股子阴寒刺骨的劲儿,还是能瞬间把我从混沌的睡梦里活活冻醒,像条被扔进冰窟窿里的鱼。僵硬感从脚底板往上爬,眨眼功夫就冻住了整条脊梁骨,连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房梁上黑黢黢的,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眼珠子涩得发疼,拼命往上翻,视野里一片模糊的蚊帐顶子。脖子僵得像块木头,根本转不动。可“看”东西,从来就不需要真的用眼睛。
一股冰冷的、带着陈年土腥和腐烂稻草味道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口鼻上。它就在我头顶正上方,很近很近,近得那气息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皮肉里。我“看”见了——一个青灰色、皱巴巴的小身子,倒吊在房梁上,细得像麻杆的小腿晃晃悠悠。湿漉漉、黏糊糊的头发垂下来,几乎要扫到我的额头。一张同样青灰色的小脸,五官挤成一团,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地“盯”着我。鬼婴,又是它。
胸腔里那颗心擂鼓似的疯跳,震得耳膜嗡嗡响,可喉咙像被一坨冰冻的棉花死死堵住了,一丝声音都挤不出来。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得我喘不过气。它那两片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吮吸着什么。每一次无声的吸吮,我身上那点可怜的热乎气就被它抽走一分,手脚愈发冰冷麻木,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只想沉沉睡去,永远不再醒来。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终于从喉咙深处挣了出来,细若蚊蚋。
就是这一丁点微弱的活气儿,像火星溅进了滚油。房梁上那倒吊着的青灰色小身子猛地一抽!那张挤成一团的小脸骤然扭向我,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对准了我的方向!一股比刚才强烈十倍的怨毒和冰冷,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扎进我的脑袋!
嗡——!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疼得我眼前发黑。
“滚开!”一声苍老却异常浑厚的低吼如同炸雷,猛地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吱呀——”我那扇单薄的房门被一股大力撞开,爷爷的身影带着一股子凛冽的寒风卷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暗沉沉的桃木剑,剑尖上沾着几点暗红的朱砂,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着不祥的光。他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我床边,手腕一抖,桃木剑带着破空的风声,毫不犹豫地朝着我头顶上方的虚空狠狠劈下!
“嘶——!”
一声尖利得几乎要刺穿耳膜的锐响,不像是人世间能发出的声音,猛地在我头顶炸开!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怨毒,震得我耳膜剧痛,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与此同时,那股死死压在我口鼻上、几乎将我溺毙的冰冷土腥气,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浓雾,骤然消散了大半。
房梁上那股粘稠得化不开的阴冷和令人作呕的怨毒气息,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抹去了一大半。倒吊着的青灰色小身影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剧烈晃动后,倏地一下彻底消失了。
僵硬的身体猛地一松,久违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管,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贪婪地大口喘息着,像条终于被扔回水里的鱼,胸口剧烈起伏。爷爷并没有立刻看我,他脸色铁青得吓人,枯瘦的手紧握着桃木剑,剑尖微微颤抖。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浑浊笑意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房梁的每一个角落,又警惕地扫过屋子里所有阴暗的角落,仿佛在确认那东西是否真的被彻底驱离。
屋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声,还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空气里那股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土腥味,顽固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恐怖。
爷爷紧绷的脊背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但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反手将桃木剑插回腰间一个陈旧的皮鞘里,动作干脆利落。然后他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七郎,”爷爷的声音又干又涩,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疲惫和决绝,“收拾东西。天一亮,我送你走。”
“走?”我嗓子眼儿里堵着刚才没咳干净的痰,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和茫然,“爷爷……去哪?我、我能去哪?” 那鬼婴带来的冰冷和恐惧还没完全退去,手脚还在不受控制地发软发抖。
爷爷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屋子角落,那里堆着几个落了厚厚灰尘的旧藤箱。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打开其中一个,从箱底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褪色红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布面上沾着点点暗褐色的污渍,散发着一股陈旧而古怪的气息,像是混合了陈年香灰和某种草药的味道。
他捧着红布包,一步一步走回床边。昏黄的油灯光把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巨大而孤寂。他在床沿坐下,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一层一层地解开那褪色红布,包裹在里面的,是三枚铜钱。
铜钱很旧了,边缘被磨得圆润光滑,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金色泽,绝非寻常铜钱能有的光润。借着摇曳的油灯光,能勉强看清钱币上缠绕着极其细密、深深刻入铜胎的纹路。那不是常见的“XX通宝”字样,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繁复扭曲的符咒。符咒的线条深深嵌入铜质之中,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力量感,仿佛蕴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三枚铜钱静静地躺在爷爷布满老茧的掌心,沉甸甸的,似乎比寻常铜钱重上许多。
“拿着。”爷爷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两个字。他抓起我冰凉颤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那三枚冰冷的铜钱用力拍进我的掌心。
铜钱触手冰凉,那股寒意并非普通的低温,更像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冻得我指尖一麻。但紧接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竟奇异地从铜钱内部渗出,顺着我的掌心脉络,丝丝缕缕地逆流而上,缓慢而坚定地驱散着那鬼婴留下的、盘踞在我四肢百骸里的阴寒死气。
我怔怔地看着掌心里这三枚奇特的铜钱,又抬头看向爷爷。昏黄的灯光下,爷爷沟壑纵横的脸显得异常灰败,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他紧紧抿着干裂的嘴唇,下颌绷出一道僵硬的线条。
“爷爷,”我喉咙发紧,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掌心的铜钱仿佛有千斤重,“这到底是什么?那东西……它还会回来吗?”
爷爷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悸。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出枯瘦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微地、近乎颤抖地碰了碰我的眼角——那是每次“看到”那些东西时,总会莫名感到灼热刺痛的地方。他的指尖冰凉。
“这双眼睛……是福也是祸。”他收回手,声音沙哑得像被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你命里的劫数,太重了。爷爷……护不住你了。”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我,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佝偻而决绝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像一座沉默的、即将倾颓的山。
“收拾东西。天亮了,就上路。”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2 压不住的命运
山路像一条被随意丢弃在巨大褶皱里的灰白带子,无穷无尽地向上蜿蜒,没入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和墨绿色的林莽深处。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哗啦作响,每一步都带起呛人的尘土。爷爷佝偻着背走在前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他背上那个不大的包袱,此刻在我眼里却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山。我紧跟在后面,背着自己小小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破旧衣物和那三枚用红布紧紧包着的铜钱。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但我顾不上擦,只是死死盯着爷爷被汗水濡湿的后背,心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乱麻,沉甸甸的,又闷又慌。
走了不知道多久,日头已经偏西,把我们的影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拉得老长,扭曲变形。周围的树木愈发高大浓密,枝叶遮天蔽日,光线迅速暗了下来,林子里弥漫着一股陈年落叶混合着湿冷苔藓的腐朽气味,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极远处发出一两声短促凄厉的怪叫,更添几分令人心头发毛的寂静。
“爷爷,还有多远?”我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爷爷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前面一片几乎被浓密藤蔓完全遮蔽的山坳。“快了,就在那后面。”
拨开那些湿滑坚韧、带着细小倒刺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一座道观,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它孤零零地嵌在半山腰一块不大的平地上,背靠着陡峭如刀削斧劈般的黑色山崖。道观很小,小得近乎简陋。围墙是粗糙的土坯垒成,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许多地方的泥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参差的麦草秆。墙头上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杂草,在微风中瑟瑟发抖。两扇厚重的、颜色早已剥蚀殆尽的木门紧闭着,门板开裂出深深的缝隙,像两张干渴欲裂的嘴。
最扎眼的,是道观后院的方向。那里耸立着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冠庞大得惊人,浓密的枝叶黑沉沉地压下来,几乎将整个后院都笼罩在它不祥的阴影里。树干粗粝扭曲,虬结盘绕,布满深深浅浅的裂纹和丑陋的树瘤,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狰狞和古老气息。一阵阴冷的山风打着旋儿吹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压抑叹息般的沙沙声。
道观周围安静得可怕,连虫鸣声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破败围墙缝隙时发出的呜呜咽咽的声响,还有那棵老槐树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爷爷走到那两扇破败的木门前,没有敲门环——那上面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他只是抬起手,用指关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山坳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像是某种约定好的暗号。
门内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阵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硬物有节奏地敲击在石板上的“笃、笃”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后。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厚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道袍的人影,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
他身形不高,有些佝偻,像一棵被风霜压弯的老树。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一道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刀子一样从门缝里扫出来,先落在我爷爷身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毫不留情地刺向我,尤其是我的眼睛。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评估,甚至还有一丝……漠然的探究,让我感觉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
他的一条腿似乎不太利索,刚才那“笃、笃”的声音,就是他拄着的一根深色木头发出的。那木头拐杖的顶端,被磨得油亮光滑。
“陈老哥。”爷爷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谦卑的疲惫。他微微侧身,把我往前推了半步,“就是这娃子。”
门缝里那道冰冷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山风穿过破败门扉的呜咽声,还有那根拐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门内石板地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终于,一个沙哑、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像枯叶摩擦地面:“进来吧。”
山里的日子,像道观后院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滞而缓慢。十年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中悄然滑过。
瘸道人姓甚名谁,我不知道,道观里也没有任何牌匾能告诉我。他让我叫他“师父”,声音永远是那副沙哑平淡的调子,听不出喜怒。他话极少,像块被山风吹透了的石头。大部分时间,他要么盘坐在那尊落满灰尘、面目模糊的三清泥像前,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神游物外;要么就佝偻着背,在那片被巨大老槐树阴影笼罩、永远也照不到多少阳光的后院里,缓慢地挪动着步子,侍弄着几畦蔫头耷脑、只长叶子不见果的菜蔬。
教我东西,也全凭他一时兴起。有时是深夜,他会突然把我从冰冷的土炕上叫醒,指着窗外被老槐树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星空,哑着嗓子告诉我哪是紫微垣,哪是七杀星,语速快得像倒豆子,也不管我睡眼惺忪是否记得住。有时是午后,他不知从哪里摸出几片颜色发暗、边缘卷曲的龟甲,或者几根磨得发亮的兽骨,丢在我面前,指着上面那些弯弯曲曲、如同虫爬的裂痕,简短地说:“看,兆头。” 至于怎么看,凶吉如何,他往往丢下两个字就没了下文,留下我对着那些天书般的裂纹发呆,更多的时候,是学“看”。
“眼珠子别乱瞟。”他沙哑的声音冷不丁在我耳边响起,像根冰针扎进耳朵里。我正在道观前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劈柴,累得满头大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下意识地,我朝道观那破败的院墙外瞥了一眼。墙根底下,一丛半枯的野草后面,模模糊糊地蹲着个灰扑扑的影子,看不清面目,像团凝聚不散的雾气,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阴冷气息。这是山野间最常见的那种东西,没什么大害处,就是让人不舒服。
师父拄着拐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浊的老眼盯着墙根那团灰影,又转向我,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盯着看,它就‘醒’了。招惹它,它就缠上你。当它们是石头、是树、是风,懂不懂?”
我打了个寒噤,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死死盯着脚边散乱的木柴和地上的土坷垃,努力把刚才那一瞥带来的阴冷感觉从脑子里驱赶出去。掌心因为紧握着粗糙的斧柄,磨得生疼。师父没再多说一个字,只留下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缓慢地消失在道观深处。
最让我感到无形的压抑和恐惧的,是后院那口古井。
它就紧挨着那棵遮天蔽日的巨大老槐树,井口用几块巨大的、边缘被磨得圆滑的青石板垒砌而成,石缝里长满了深绿色的厚苔藓,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终年不散的、混合着苔藓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陈旧气味。井口上方,横亘着几条手臂粗细、黑沉沉、布满暗红色锈迹的铁链,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牢牢地锁着井口。铁链的末端,深深地钉死在井台周围的岩石地里,浇铸着同样暗沉发红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金属块,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符咒般的扭曲纹路,和我那三枚铜钱上的纹路隐隐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复杂狰狞。
师父对那口井讳莫如深。我第一次好奇地走近,想探头看看里面有多深,离井口还有几步远,后衣领就被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攥住,一股大力把我狠狠拽了回来。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几乎摔倒。
“想死?”师父沙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严厉和警告。他浑浊的眼睛里,那一刻竟闪过一丝让我心悸的锐利寒光,死死地盯着那口被铁链锁死的深井。“离它远点!听到没有?”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那口井十步之内。但我总能感觉到,在那层层铁链和符咒的封锁之下,井里似乎……沉睡着什么。一种庞大、冰冷、充满了无尽恶意的东西。每当山风特别猛烈、或者雷雨交加的夜晚,那沉重的铁链便会发出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用无法想象的力量,极其缓慢地拉扯着束缚。每当这种时候,师父总是整夜整夜地坐在三清像前,背对着我,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长明灯下凝固成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手里会多出一枚铜钱——和我那三枚一模一样的、刻着符咒的铜钱——在布满老茧的指间无意识地、缓慢地捻动着。铜钱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十年间,我跟着师父学认星象,学辨龟甲兽骨上的裂纹吉凶,学看山川地气的走向(他称之为“望气”),也学如何尽量忽略那些无处不在的“脏东西”。他教给我的东西,像是一把把散乱的钥匙,却始终没有告诉我,它们到底能打开哪一扇门。而那三枚爷爷留下的铜钱,被我贴身藏着,从未轻易示人,也从未用过。它们是我与过去唯一的、沉甸甸的联系,也是悬在我心头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谜团。
3 命运的时钟开始敲响
直到那一天,山脚下的赵家沟,来了人。
是个穿着簇新绸布褂子、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带着两个同样穿着体面、却一脸掩饰不住紧张的随从。他们爬上山,找到这破败得几乎被人遗忘的道观时,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胖子自称姓赵,是赵家沟的里正,也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富户。他站在道观那低矮破败的院门外,努力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对着拄着拐杖、面无表情挡在门口的师父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刻意的洪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道长!久仰清修之地!冒昧打扰了!实在是……实在是家里遇到点棘手的事儿,想请观里……呃,请这位小道长,”他目光越过师父佝偻的肩头,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确定,“下山一趟,帮忙给看看祖坟的风水。”
师父浑浊的眼珠动都没动一下,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样子,沙哑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赵里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更密了。他连忙从宽大的袖袋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双手捧着往前递,钱袋里发出哗啦哗啦的银钱碰撞声。“道长!规矩我们懂!香火钱!一点心意!您看……”
师父眼皮都没抬,仿佛没看见那袋银子,只是用拐杖在地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发出“笃”的一声,算是再次拒绝。
赵里正急了,脸上的肥肉抖动着,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声音带着哭腔:“道长!您行行好!实在是……实在是邪门啊!家里连着出事,牲口不明不白地死,老人孩子整夜整夜地哭闹,说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请了几个先生看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可能是祖坟不安稳!求您了,让小道长去给掌掌眼吧!就看看!看看就好!”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也连连作揖,满脸恳求。
师父沉默着,像一截枯死的树桩。山风吹过,道观破败的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那浑浊的眼珠才极其缓慢地转向我,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想去?”他沙哑地问,声音平淡得像在问“吃饭了没”。
我心里咯噔一下。十年了,师父第一次让我独自下山“做事”。山下……那些东西只会比山上更多、更杂。掌心贴着胸口放铜钱的位置,似乎能感觉到那三枚冰冷的金属在微微发烫。我喉咙有些发干,犹豫了一下,对上师父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嗯。”
师父没再说什么,只是从他那件油腻发亮的破旧道袍袖子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碗。
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残留着洗不掉的深褐色污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香灰和不知名草药的陈旧气味。碗壁粗糙,布满细小的裂纹。看上去就是道观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破碗。
“拿着。”师父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我有些茫然地接过那豁口的破碗,入手沉甸甸的,比想象中要重不少。赵里正和他两个随从看着这破碗,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古怪,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去吧。”师父拄着拐杖,往旁边让开了半步,露出了身后通往山下的小路。他没有再看我,佝偻着背,慢慢转过身,朝着道观深处,那尊落满灰尘的三清像走去。那背影,在破败的道观阴影里,显得格外孤寂和沉重。
赵里正如蒙大赦,连忙对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道长,请!请!”
我握紧了手里那个沉甸甸、冰凉粗糙的破陶碗,深吸了一口山里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空气,抬脚,迈出了道观那低矮破败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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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的祖坟地,在村子西头一片向阳的缓坡上。坡势平缓,视野开阔,按理说是个藏风聚气的好地方。可刚一踏进这片坟地,我就感觉不对劲。
太静了。
山风吹过周围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可一进入这片坟地的范围,那风声就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骤然减弱,变成一种低沉的、令人胸闷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但不是雨后泥土的清新,而是带着一种腐败、湿冷的味道,像是从棺材板深处渗出来的。四周明明阳光不错,可站在这坟地里,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反而有一股阴森森的寒意贴着地皮往裤腿里钻。
赵里正和他那两个随从,脸色都有些发白,紧紧跟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大气不敢出,眼神紧张地四处乱瞟。
“小道长,您看……就是这儿了。”赵里正指着前方一座明显比其他坟冢都要高大、气派许多的坟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那座坟用打磨光滑的青石砌成,坟前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刻着“显考赵公讳XX之墓”,周围还铺了一圈整齐的碎石。单看形制,确实算是这片坟地的“龙头”。
我定了定神,将手里那个豁口的粗陶破碗放在脚边干燥的地面上。碗底接触到泥土,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无处不在的、坟地本身自带的阴森气息和远处林子里飘荡的、模糊不清的灰白影子从感知中屏蔽出去——这是十年间师父反复敲打的本能。我沉下心,闭上眼睛,调动起这些年被师父强行灌输进脑海的、关于地脉走向、气息流转的模糊概念。
片刻后,我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那座高大的赵家祖坟上。
这一看,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了起来!
只见那座高大坟冢的顶端,正中央的位置,不知何时,竟然端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大红色嫁衣的“人”!
那嫁衣红得刺眼,红得诡异,像用血染过又凝固了千百年,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粘稠、近乎发黑的暗红。宽大的袖口、繁复的裙摆,一丝不乱地铺在坟头的泥土上。嫁衣是旧的,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牡丹图案,针脚细密,但那些金线大多已经黯淡、断裂,透着一股子陈腐的死气。
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这个穿着红嫁衣的“人”,没有脸。
或者说,它的“脸”的位置,只有一片异常光滑、惨白、没有任何起伏的平面。没有五官,没有轮廓,就像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白玉面具,严丝合缝地“嵌”在应该是头颅的位置。那惨白的光滑平面,在坟地阴冷的空气中,反射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非人般的死寂光泽。
它就那么安静地、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坟头最高处,暗红色的、宽大的嫁衣裙摆铺开,覆盖着冰冷的泥土和青石。没有风,那裙摆却似乎在极其细微地、无风自动着,像水面下暗流的涌动。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粘稠的恶意,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从那无脸的红衣身影上源源不断地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坟地!这股恶意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怨毒,比我见过的任何“脏东西”都要恐怖百倍、千倍!它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皮肤,钻进我的骨髓!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下意识地,我的右手猛地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贴身藏着的那三枚铜钱!铜钱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瞬间从掌心透入,勉强抵住了那股几乎要将我灵魂都冻结的恐怖寒意。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死死攥紧。
赵里正见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僵硬,目光死死盯着他家祖坟顶端,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吓得他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小道长!您……您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他不敢问下去,双腿筛糠似的抖着。
我没理会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坟头端坐的无脸红衣死死攫住。那强烈的、如同附骨之蛆的恶意让我几乎无法思考。不行!必须做点什么!师父给的破碗!对!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猛地弯腰,一把抓起脚边那个豁口的粗陶碗。碗身粗糙冰凉,带着泥土的气息。我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怀里的铜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仗。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按照师父偶尔提点过的、极其模糊的印象,努力调动起一丝微弱得可怜的精神意念,试图去“感知”这片坟地混乱驳杂、被那红衣恶意彻底污染的气息流动。然后,我手腕一翻,将那个豁口的碗口,朝着坟头的方向,缓缓地“罩”了过去——动作笨拙而僵硬,毫无章法可言。
这完全是我病急乱投医的下意识举动。然而,就在碗口翻转、对准那无脸红衣的刹那——异变陡生!
碗底那些残留的深褐色污垢,还有碗壁上那些不起眼的、如同天然裂纹般的细密纹路,骤然间亮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暗沉沉的土黄色光芒,如同沉睡的萤火被惊醒,瞬间在碗的内部流转而过!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通过碗壁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掌心!与此同时,我攥在怀里的三枚铜钱,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像是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胸口!
“呃啊!”我痛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捂着胸口的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坟头之上,那个一直端坐不动、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无脸红衣身影,毫无征兆地、猛地将那颗只有一片惨白光滑平面的“头颅”,转向了我!
它“转”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兀,仿佛脖子根本不存在,整个上半身瞬间就完成了调转!那片惨白、光滑、空无一物的“脸”,正正地对准了我!
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可我却感觉到一股冰冷、怨毒、充满了无尽恶意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我!那“视线”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从耳朵听到的。那声音直接在我脑海最深处炸开!嘶哑、干涩、扭曲,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又像是无数怨魂在深渊里绝望的哀嚎糅合在一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你爷爷……”
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回响。
“……没告诉你吗?”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那三枚铜钱……”
嘶哑扭曲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我的意识。
“……是买你命的!”
轰——!!!
脑海深处如同引爆了一颗炸雷!爷爷连夜送我上山时那张灰败绝望的脸,道观里十年沉寂的时光,贴身藏了十年、从未离身的三枚符咒铜钱……所有的画面和声音碎片,被这句恶毒的诅咒瞬间炸得粉碎!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我!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脊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道袍,带来刺骨的寒意!
买我命的?爷爷留下的铜钱?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我几乎窒息,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另一个画面,如同闪电般撕裂了我混乱的意识!
——道观里,昏暗的长明灯下。师父佝偻的背影盘坐在三清像前,沉默如石。他布满老茧的枯瘦手指间,正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铜钱。那枚铜钱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黯淡的光泽。
铜钱上,深深刻入铜胎的、繁复扭曲的符咒纹路……
和我爷爷留下的那三枚铜钱上的符咒……
一模一样!
这个念头如同淬了冰的毒刺,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师父!那个沉默寡言、深不可测的瘸道人!他也有同样的铜钱!他和爷爷……他们之间……
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然而,坟头上的异变并未停止!
就在那无脸红衣对我发出恶毒诅咒的同时,我手中那个豁口的粗陶碗,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
“咔嚓——!”
一声脆响!碗壁上本就存在的几道细小裂纹,瞬间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开来!暗沉的土黄色光芒在裂痕中疯狂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整个破碗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碗口对着坟头的方向,发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尖锐的悲鸣!
“噗!”我胸口如遭重锤,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猛地涌了上来!我强行咽下,但嘴角已然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小、小道长!”赵里正和他两个随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屁滚尿流地连滚带爬朝后退去,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恐怖的坟地,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顾不上他们,也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本能,像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着我。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疯狂地冲击着我的意识。
我猛地转身,踉跄着就想往山下逃。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一种声音,一种极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无视了空间的限制,直接在我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哐啷——!!!”
那是沉重无比的金属锁链,被一股无法想象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狠狠绷断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
是山上!
是道观的方向!
是道观后院……那口被层层铁链和符咒死死封锁的古井!
那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宣告,狠狠撞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井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我猛地抬头,望向道观所在的山巅方向,目眦欲裂!
4 买命钱
“买你命的……”
“买你命的……”
那嘶哑、扭曲、充满无尽恶毒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我的意识,在脑海里疯狂回荡,每一次重复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过我的神经。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身体僵硬得像块冻透的石头,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坟头之上,那穿着暗红如凝固血块的腐朽嫁衣、顶着一片惨白光滑无面“脸皮”的东西,依旧端坐着。那片空无一物的惨白平面,正正地对着我,明明没有眼睛,我却感觉一股冰冷粘稠、饱含怨毒的“视线”穿透了我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牢牢锁死。它似乎……在“看”着我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与那三枚铜钱紧密相连的东西!
“哐啷——!!!”
又一声!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暴烈!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裹挟着金属被蛮力撕裂的刺耳悲鸣,狠狠撞进我的耳膜,贯穿我的脑髓!
道观!古井!锁链断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闪电,劈开了我因恐惧而混沌的脑海!师父!那口井!井里的东西要出来了!巨大的、灭顶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眼前无脸红衣带来的恐怖!跑!必须回去!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激灵!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双腿的僵硬。我甚至来不及捡起地上那个布满裂痕、已然失去光泽的破陶碗,也顾不上擦去嘴角腥甜的血迹。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着来时的山路,发足狂奔!
脚下的碎石、泥土被蹬得飞溅,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疯狂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喉咙撕裂般的痛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快!再快!赶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崎岖的山路在脚下扭曲延伸,两侧的树木张牙舞爪地向后飞掠。胸膛里那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被那碗反噬的隐痛。我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片死寂的坟地里,那股冰冷粘稠的恶意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活物般,遥遥地、死死地“黏”在我的背上,像一条无形的毒蛇,吐着信子,冰冷地窥伺。
终于,那破败道观低矮的土坯围墙,在浓密的山林掩映中露出了轮廓。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我狂奔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一股比山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道观那两扇本就破旧不堪的木门,此刻竟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内部硬生生撞得粉碎!厚重的门板碎片像被炸开的朽木,四散飞溅,扭曲的木茬狰狞地指向天空。门洞大开,如同巨兽被撕裂的咽喉,露出里面昏暗、混乱的景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混杂着浓重的、如同千年墓穴深处翻涌上来的土腥腐烂味、刺鼻的铁锈腥气、还有……一种仿佛无数冤魂同时发出绝望哀嚎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怨念气息,如同实质的黑色浓烟,正从那个破开的门洞里滚滚涌出!
更可怕的是声音。
不是刚才那种锁链崩断的巨响,而是一种更加低沉、更加宏大、更加令人绝望的声音。如同无数条奔腾的地下暗河在道观地基之下疯狂冲撞、咆哮,又像是大地本身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山坳都在这种低沉而狂暴的轰鸣中微微震颤,脚下的碎石不安地跳动。
“师父!”我嘶声大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狂奔后的脱力而扭曲变调,瞬间就被那低沉的地鸣和怨气的呼啸吞没。我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那弥漫着浓重不祥气息的门洞。
道观前院一片狼藉。原本就不多的几件破旧器物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得粉碎,散落一地。地面在轻微地震颤,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下苏醒、挣扎。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铁锈味和怨念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强烈的窒息感。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就锁定了后院的方向。
后院,那棵遮天蔽日的巨大老槐树,此刻正疯狂地舞动着它黑沉沉的、如同鬼爪般的枝桠!浓密的树叶发出海啸般的哗哗巨响,仿佛有无数怨魂在枝叶间尖啸、挣扎!它庞大的树冠剧烈地摇晃着,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沸腾的墨汁,将整个后院彻底笼罩在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之中。
而在那片最浓稠的黑暗中心,在那棵疯狂舞动的老槐树下——
古井!
井口那几块巨大的、布满湿滑苔藓的青石板,此刻竟如同被地底喷发的火山掀动,剧烈地起伏、错位!原本纵横交错、手臂粗细、布满暗红锈迹、刻满符咒的铁链,此刻大半已经绷断!断裂的链环扭曲变形,如同被巨力撕扯的黑色巨蟒,无力地垂挂在井口边缘,或是散落在狼藉的地面上。断裂处闪烁着暗沉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微光,那是符咒力量被强行撕裂后残留的怨念。
仅剩的几条铁链,也如同垂死的毒蛇,在井口上方疯狂地抽搐、甩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每一次绷紧都伴随着石块的碎裂和符咒光芒的急剧黯淡,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解!
而就在那如同地狱入口般摇摇欲坠的井台边缘,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师父。
他背对着我,拄着那根深色的木拐杖,身形在井口喷涌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怨气狂潮中显得异常渺小,仿佛随时会被吞噬。他身上的破旧道袍被那无形的怨念风暴撕扯得猎猎作响,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在承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就在我冲进后院,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他似乎心有所感。那佝偻的背影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了过来。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此刻竟是一片灰败的死气!浑浊的老眼深处,往日那深潭般的漠然和锐利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疲惫和一种让我心脏骤停的——决绝!
他的右手,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势,死死地捻着一枚东西。
一枚铜钱。
暗金色的温润光泽,边缘圆润光滑,上面刻满了繁复扭曲、深深刻入铜胎的符咒纹路。和我怀里的三枚,一模一样!
铜钱在他剧烈颤抖的指间,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反射着古井喷涌出的、越来越浓郁的黑色怨气中那一点微弱而诡异的暗红光泽。
师父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穿过弥漫的黑色怨气,直直地看向我。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沉重的负担,有冰冷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几乎无法捕捉的、属于“人”的悲哀。
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嚅动了一下,一个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又像是两块锈铁在用力摩擦的声音,穿透了地底的轰鸣、老槐树的咆哮和怨气的尖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我的耳朵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契约……已成……”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心脏。
他捻着铜钱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却又无比明确地,指向了那如同巨兽之口、黑气翻腾、铁链悲鸣的古井深处。
“……该你……进去了。”
轰——!
这句话比无脸红衣的诅咒更具毁灭性!它彻底撕碎了我最后一丝幻想!爷爷留下的铜钱,师父手中的铜钱,这口被诅咒的古井……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早已设好的局!一个用我的命来填的局!十年道观的沉寂,那些散乱的知识,那些刻意的冷漠……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把我像祭品一样,投入这口深不见底的魔井!
巨大的背叛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不!绝不!凭什么?!
“做梦!”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出来!与此同时,一直紧攥在怀里的右手猛地掏出!三枚冰冷的、刻着同样符咒的铜钱,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高高举起,像一面绝望而愤怒的盾牌,直直地对准了井台上那个佝偻的身影!那是我唯一的依仗,也是我此刻唯一能做的反抗!
我甚至不知道这铜钱有什么用!但这是我与这该死的“契约”唯一的联系!是我最后的武器!
“啊?!”就在我举起铜钱的刹那,师父那双原本空洞疲惫、死气沉沉的浑浊老眼,瞳孔骤然收缩!一抹极其强烈的、无法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悲哀,猛地在他眼底炸开!那是一种计划被彻底打乱、希望瞬间破灭的极致惊骇!
“三……三枚?!陈老狗……你……”他枯槁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愤怒!他死死盯着我高举的手,盯着那三枚在翻腾怨气中反射着暗沉光泽的铜钱,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最恐怖的景象!
然而,就在他失声惊叫、心神剧震的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咕噜噜……哗——!!!”
那口被铁链勉强束缚的古井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如同洪荒巨兽苏醒般的咆哮!紧接着,一股粘稠、漆黑如墨的液体,裹挟着难以想象的恐怖怨念和刺鼻的腥臭,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轰然喷涌而出!
那黑水翻滚着,粘稠得如同沥青,表面却诡异地闪烁着无数幽绿、惨白的光点,仔细看去,那竟是无数扭曲挣扎、痛苦哀嚎的怨魂面孔!而在那翻腾的、令人作呕的黑水浪潮最前端,赫然是无数条由纯粹怨念和腐烂尸骸凝聚而成的、湿漉漉的手臂!它们疯狂地抓挠、撕扯着空气,带着无尽的贪婪和毁灭一切的疯狂,瞬间就冲破了井口仅存的那几条濒临断裂的铁链!
“不——!”师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不甘的嘶吼。
下一刻,那喷涌而出的、裹挟着无数怨魂手臂的粘稠黑浪,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巨蟒,猛地一卷!瞬间就缠上了他佝偻的身躯!
他那枯瘦的身体在黑浪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如同狂风中的枯叶。黑水瞬间淹没了他腰腹以下,无数条由怨念和腐烂物凝聚的手臂死死抓住了他的双腿、腰身、手臂!他拼命挣扎,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和那枚铜钱,铜钱上爆发出最后一抹微弱而急促的暗红光芒,试图抵挡,但在这滔天的怨念狂潮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烈日!
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
黑浪猛地向下一沉,向内一收!
师父那绝望挣扎的身影,连同他最后那声不甘的嘶吼,还有他手中那枚爆发出最后光芒的铜钱,瞬间就被那口深不见底的漆黑古井,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井口,只剩下翻腾咆哮的粘稠黑水,和无数在其中沉浮、发出无声尖啸的怨魂手臂。老槐树舞动的阴影更加疯狂,如同群魔乱舞。
井台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黑水翻涌的咕噜声和怨魂无声的哀嚎,混合着地底深处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构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
我高举着三枚铜钱的手臂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呆立在原地。巨大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师父被黑浪吞噬前那绝望惊骇的眼神,还有他消失的瞬间,那枚铜钱爆发的最后一点暗红光芒,如同烙印般刻在视网膜上。
冷。刺骨的冷。
一股粘稠、冰寒的触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了我的脚踝。
我猛地低头。
那口喷涌过后的古井,黑水并未退去,反而如同涨潮般,无声无息地漫过了井台的边缘。那粘稠如墨、散发着浓烈腥臭和绝望怨念的黑水,正顺着地面的缝隙,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流淌出来,已经悄然漫过了我的鞋面,浸透了我的布袜。
冰冷!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瞬间从被浸透的脚底,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刺入我的骨髓,沿着双腿疯狂向上蔓延!身体的控制权似乎在急速流失,血液都要凝固了!
就在这极致的冰冷和死寂中,一个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响起了。
不是来自耳朵。
那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海深处,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无数女子在深渊里同时发出的、重叠而扭曲的轻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彻骨的怨毒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现在……”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意识。
“……轮到你了。”
是那个无脸女人!坟头上的诅咒!她竟然……跟来了!就在我身后!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头皮发麻,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疯狂地冲击着我麻痹的神经!我猛地想要抽回被黑水浸泡的脚,想要转身逃离!
然而,脚像是被焊死在了冰冷粘稠的黑水里,纹丝不动!那黑水仿佛拥有生命,带着千钧之力,死死地吸附着我的双脚!更可怕的是,那侵入骨髓的阴寒,已经蔓延到了膝盖,身体越来越僵硬,越来越沉重!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我下意识地、死死地攥紧了手中那三枚冰冷的铜钱!仿佛这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我绝望地将所有意念都灌注到紧握铜钱的手心时——
嗡!
一种奇异的、极其轻微的震动感,骤然从三枚铜钱内部传来!
紧接着,掌心传来一阵灼痛!不是滚烫,而是一种……如同被无数根冰冷细针同时刺入的、深入骨髓的阴寒剧痛!
我惊骇地低头看去。
只见掌心里,那三枚原本只是温润暗金的铜钱,此刻竟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铜钱表面,那些深深刻入铜胎的、繁复扭曲的符咒纹路,此刻正疯狂地闪烁着一种极其不祥的、幽暗如凝固血块般的红光!红光如同有生命的脉络,在符咒的线条中急速流转、明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股强大得令人心悸的吸力!
这股吸力,目标明确地指向了脚下!
指向了那漫过脚踝、粘稠如墨、蕴含着无尽怨念的井中黑水!
嗤嗤嗤……
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从我的脚底传来。肉眼可见地,那些缠绕着我脚踝、浸透我裤腿的粘稠黑水,如同受到了无形的牵引,竟然化作一缕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漆黑如墨的烟气,丝丝缕缕,源源不断地从我的皮肉、从被浸透的衣物中渗出,然后被强行抽离出来!
这些被抽离的黑色怨气细丝,并未消散在空气中,而是如同归巢的毒蛇,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涌向我掌心里那三枚闪烁着幽暗红光的铜钱!然后,无声无息地被铜钱表面那流动的血色符咒吞噬进去!
随着这些蕴含着恐怖怨念的黑色细丝被铜钱疯狂吞噬,掌心的灼痛感(那种冰冷的刺痛)也随之加剧!但同时,那原本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向上蔓延的阴寒僵硬感,竟然……被遏制住了!膝盖以下那种被冻结的麻痹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这铜钱……它们在吸收这井里的怨气?!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开!爷爷留下的东西,师父视若契约凭证的东西……它们竟然能吞噬这口魔井的力量?!
“咦?”
脑后,那个冰冷滑腻、如同无数女子重叠的扭曲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讶。
紧接着,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粘稠、带着实质般恶意的气息,如同冰水般从我的后颈瞬间浇下,蔓延至整个后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带着无尽的贪婪和一种被挑衅的愤怒,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抓向我的后心!要攫取我的魂魄!
“不!”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后颈的冰冷触感如同死神的亲吻!我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紧握铜钱的右手!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化为最原始的本能——活下去!
我猛地将灌注了全部意志和求生欲的右手,朝着脚下那粘稠翻涌、如同活物的黑色水面,狠狠地按了下去!
“给我——吸!”
三枚铜钱带着我全身的力量和决绝的意志,重重地拍入那冰冷刺骨、怨念滔天的黑水之中!
轰——!!!
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投入了滚油!
就在铜钱接触黑水的刹那,掌心的灼痛感(冰冷刺痛)瞬间飙升到一个无法忍受的顶点!三枚铜钱上的符咒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幽暗血光!那光芒如同实质的血色荆棘,疯狂地刺入粘稠的黑水!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灵魂同时被撕裂的尖利锐响,猛地从井口深处爆发出来!整个后院的地面剧烈一震!那翻涌的黑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滚油,瞬间疯狂地沸腾、炸裂!无数由怨念凝聚的手臂在血光中扭曲、尖叫、化为飞灰!
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冰冷粘稠到极致的怨念洪流,如同决堤的黑色天河,顺着我的手臂,通过那三枚疯狂闪烁血光的铜钱,毫无保留地、狂暴地冲入了我的身体!
“呃啊啊啊——!!!”
无法形容的痛苦!那不仅仅是肉体的剧痛,更是灵魂被亿万根冰针反复穿刺、被无数怨毒的诅咒反复撕扯的极致折磨!冰冷、恶毒、绝望、疯狂……无数负面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我的意识堤坝!眼前一片血红与黑暗交织的狂乱景象,耳朵里充斥着亿万怨魂的尖啸!身体像一片落叶,在狂暴的能量洪流中剧烈颤抖、痉挛,每一寸骨骼、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被撑爆的气球,灵魂和肉体都要在这恐怖的怨念洪流中彻底湮灭!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无边黑暗与痛苦的深渊之时——
掌心里,那三枚疯狂吞噬着怨念洪流的铜钱,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变化。
其中一枚铜钱,那闪烁到极致、如同燃烧般的幽暗血光,骤然熄灭!
不是黯淡,而是彻底的、毫无征兆的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
紧接着,那枚铜钱本身,就在我紧握的掌心之中,如同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一小撮极其细腻的、暗红色的……粉末!
随着这枚铜钱的彻底湮灭,那股疯狂涌入我体内的、几乎要将我撑爆撕裂的怨念洪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源头,骤然减弱了大半!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依旧带着撕裂灵魂的痛苦,但至少……不再是无边无际、足以瞬间毁灭我的狂暴洪流!
同时,脚下那粘稠翻涌、如同拥有生命的黑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制,猛地向下一沉!水位急剧下降,瞬间就退到了井台边缘,露出了下方被浸得湿漉漉、覆盖着一层诡异黑色粘液的青石板。那无数挣扎嘶嚎的怨魂手臂也如同被阳光灼烧的冰雪,迅速消融、退回了翻腾的井水深处。整个后院那令人窒息的怨念风暴,也随之平息了大半,只剩下井口还在不甘地翻滚着黑水,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噗通!
我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潮湿、残留着黑色粘液的青石板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散了架。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紧握的右手掌心传来剧烈的刺痛,那是怨念侵蚀和铜钱湮灭留下的灼伤,冰冷刺骨。
我艰难地、颤抖着摊开手掌。
掌心一片狼藉。皮肤被残留的怨念侵蚀出几道焦黑的灼痕,混合着冰冷的粘液。而掌心里,只剩下两枚铜钱。一枚黯淡无光,上面的符咒纹路似乎也变得浅淡模糊了许多,像耗尽了力气。另一枚则依旧闪烁着那种不祥的、幽暗如血的红光,只是光芒也微弱了不少,如同风中残烛。
而刚才那枚铜钱的位置,只残留着一小撮暗红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细粉,冰冷地粘在我的掌纹里。
一枚铜钱……抵消了一次反噬?封印了井口的部分力量?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花,在我混乱疲惫的意识中闪过。
“呵……”
脑后,那个冰冷滑腻、如同无数女子重叠的扭曲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恍然大悟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讥讽。
“原来……是这样用的?”
那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和一种……更加贪婪的意味。
“一枚铜钱,换一口喘息?有意思……”
冰冷的气息再次贴近我的后颈,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更加肆无忌惮的玩弄。
“你还有……两枚?”
“还能……换两次?”
“嘻嘻嘻……”
那重叠扭曲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轻笑,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眼前,是那口依旧翻滚着粘稠黑水、如同通往地狱的古井。身后,是那个如影随形、散发着无尽恶意的无脸红衣。
掌心里,只剩下两枚冰冷的铜钱。一枚黯淡,一枚闪烁着微弱的血光。
5 最后的回响
深秋的寒风卷过破败的道观,发出呜呜的悲鸣,吹动老槐树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后院中央,那口巨大的古井,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几根手臂粗、布满暗红锈迹的铁链无力地垂挂在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井沿上,断裂的茬口狰狞扭曲,像被巨兽咬断的骨头。井口深处,粘稠如墨的黑水不再剧烈翻腾,只是死气沉沉地、缓慢地鼓着泡,咕噜……咕噜……每一次气泡破裂,都带出一缕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腥臭和怨念气息,无声地弥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井台边缘的青石板上,覆盖着一层半干的、滑腻的黑色粘液,踩上去冰冷刺骨。
我盘膝坐在井台边缘,背对着那口深不见底的魔井。身上那件单薄的旧道袍沾满了尘土、汗渍和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膝盖处磨破了两个大洞,露出下面被黑水侵蚀后留下的、如同冻伤般的青紫色印记。脚上的布鞋早就被黑水泡烂,勉强用草绳捆着。
很冷。深入骨髓的冷。不仅仅是山风的凛冽,更是从身下那口井里,从那缓慢鼓泡的黑水中渗透出来的、带着无尽怨念的阴寒。这寒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进皮肉,渗入骨髓,仿佛要将我的血液和灵魂都一同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白气。
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那是之前强行引动铜钱、吞噬怨念反噬留下的暗伤,如同冰毒在血脉里潜伏、游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冰冷的钝痛。
我缓缓抬起右手,摊开在眼前。
掌心,一片狼藉。皮肤粗糙皲裂,几道焦黑的灼痕如同丑陋的烙印,深深嵌在皮肉里,那是怨念侵蚀留下的印记,摸上去冰冷僵硬,毫无知觉。灼痕旁边,残留着几道暗红色的、如同铁锈般的污迹,那是铜钱湮灭后留下的粉末痕迹。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两枚铜钱。
一枚,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暗金色泽,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灵性。上面那些繁复扭曲的符咒纹路也变得极其浅淡模糊,几乎难以辨认,如同被岁月彻底磨平。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死寂,只是一块毫无生气的废铜。
另一枚,则依旧闪烁着那种不祥的、幽暗如凝固血块般的微光。光芒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但每一次极其微弱的闪烁,都让铜钱上那些深深刻入铜胎的符咒纹路,在幽暗中勾勒出狰狞而诡异的轮廓。它像一颗沉睡的、冰冷的心脏,在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三枚铜钱,一枚在赵家坟地碗碎时发烫示警,一枚在古井反噬时化为劫灰,为我争得一线喘息。如今,只剩一枚黯淡,一枚微光。
代价……是我的命?还是别的什么?爷爷和师父的契约,到底是什么?井里的东西……那无脸的红衣……它们又是什么?无数纷乱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疲惫不堪的脑海里缠绕、噬咬,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我缓缓转动视线,越过破败的道观矮墙,投向山下。赵家沟的方向,一片死寂。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甚至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种……沉闷的、如同巨大坟茔般的死气沉沉。赵里正他们……怕是凶多吉少了。那无脸的红衣,还有这口井里溢出的怨念……山下,或许已成鬼蜮。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冰冷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枷锁,悄无声息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成了这里唯一的……守井人?用这两枚铜钱?用我这双招灾惹祸的阴阳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在身后响起。
不是老槐树枯叶摩擦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某种极其轻柔、极其冰冷的织物,在缓慢地、无声地拂过地面。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滑腻感。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狠狠攥住!
我没有回头。但我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
就在我身后,仅仅半步之遥。
那身暗红如凝固血块、腐朽不堪的宽大嫁衣,无声无息地垂落着。裙摆下,没有脚。只有一片空荡荡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虚无。
而那片惨白、光滑、空无一物的“脸”,正对着我的后脑勺。
冰冷滑腻的气息,如同无数条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后颈皮肤。
它……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冰冷的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后院的每一个角落。只有井底深处黑水缓慢鼓泡的咕噜声,像是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风停了,连老槐树最后几片枯叶也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如同无数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
我依旧盘坐在冰冷的井沿,背对着那口深不见底的魔井,也背对着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惨白和暗红。身体早已冻得麻木,只剩下胸口那枚闪烁着幽暗血光的铜钱,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一丝丝微弱却顽强的冰冷搏动——那是我与这口井、与这无解死局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掌心里,那枚彻底黯淡的铜钱,冰冷得如同一块墓石。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瞬,或许已过百年。就在意识被无边的寒冷和疲惫拉扯着,即将沉入混沌的深渊时——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干涩、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咳嗽声,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竟然是从井口深处传来的!
不是井水咕噜声,而是真真切切的、属于人的、垂死的咳嗽!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盘坐的姿势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冻僵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刺骨的寒意冲向四肢百骸!不可能!那口井里……除了那吞噬一切的怨念黑水,怎么可能还有活人?!
是幻觉?是那无脸红衣新的把戏?还是……井底深处,还藏着别的什么?!
无数惊骇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我强迫自己稳住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咳咳……嗬……嗬……” 咳嗽声断断续续,更加微弱了,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濒死的喘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那声音极其苍老、沙哑、干涩……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声音……
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扭过头!动作之大,牵扯得全身骨骼都在剧痛中呻吟。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向那口翻滚着粘稠黑水的深井!
井口,黑水依旧缓慢地鼓着泡,散发出浓重的腥腐死气。
然而,就在那粘稠如墨的黑水中央,随着一个较大的气泡破裂——
一只枯瘦、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如同鸡爪般的手,猛地从黑水深处伸了出来!五指痉挛地张开,死死地抠住了井口边缘一块湿滑的青石板!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渗出暗红的血丝,瞬间就被冰冷的黑水吞没!
那只手……那枯瘦嶙峋的指节,那深褐色的斑点……我死也不会认错!
是师父的手!
紧接着,一颗头颅,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那粘稠的黑水中冒了出来!
花白、稀疏、湿漉漉地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一张脸……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皮肤呈现出一种被长时间浸泡后的、肿胀青黑的死灰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仿佛被无数细小刀刃划开的裂口,裂口边缘翻卷着,露出下面暗红发黑的腐肉!五官……鼻子几乎烂掉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唇干瘪乌黑,裂开几道深深的口子,露出里面残缺发黑的牙齿。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眼睑几乎被腐蚀殆尽,只剩下两个浑浊发黄、布满血丝的眼球,毫无生气地、直勾勾地向上瞪着!瞳孔已经扩散,里面没有一丝神采,只有无尽的痛苦、茫然和一种……非人的空洞!
“嗬……嗬……” 那肿胀青黑、如同厉鬼般的头颅,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粘稠的黑水混合着暗红的血沫,不断从嘴角、从鼻孔、从脸上的裂口中涌出、滴落。
是师父!那个被黑水吞噬的瘸道人!
他竟然……爬出来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惊骇、恶心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厉鬼都要恐怖百倍!这根本不是复活!这是……某种无法理解的、被怨念扭曲操纵的……东西!
“师……师父?”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颗青黑肿胀、如同腐烂南瓜般的头颅,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那双空洞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球,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最终,那扩散的瞳孔,对焦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没有任何熟悉感,没有任何属于“师父”的痕迹。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怨毒!那怨毒如此强烈,如此纯粹,仿佛汇聚了井底所有沉沦怨魂的恨意!
“嗬……” 他肿胀乌黑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更多的黑水和血沫涌出。一个嘶哑、扭曲、完全不似人声的音节,从那破裂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钱……”
声音干涩、模糊,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和急切!
“我的……铜钱……还给我……”
话音未落,那只死死抠住井沿青石板的枯手,猛地松开!带着一股难以想象的、与其腐烂身躯完全不符的巨力,如同鬼爪般,直直地朝着我的面门抓来!指甲乌黑尖锐,带着浓烈的腥风和致命的怨毒!
寒意炸裂!
几乎是同时,脑后那股冰冷滑腻的气息骤然变得狂暴!那无脸的红衣,动了!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手中那枚唯一闪烁着血光的铜钱传来的冰冷搏动,是我唯一的指引!
“滚开!” 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后弹起!不是退避,而是迎着那只抓来的鬼爪,将紧握着那枚血光铜钱的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狠狠地朝着井口方向,朝着那刚刚探出半个腐烂身躯的“师父”,以及井底那翻腾的怨念黑水,再次按了下去!
铜钱入手冰冷刺骨,其上幽暗血光骤然暴涨!符咒纹路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掌心灼烧!
就在铜钱即将再次触及井中怨念的瞬间——
身后,那片冰冷的、滑腻的触感,猛地贴上了我的后背!一只无形、却带着彻骨阴寒和无穷吸力的“手”,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铜钱的血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囊,一把攥住了我灵魂深处某个与铜钱紧密相连的核心!
“拿来吧!”
那无数女子重叠的、冰冷滑腻的声音,带着极致的贪婪和得逞的狞笑,在我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我眼前猛地一黑!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要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扯出来!手中的铜钱血光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在与这股来自背后的吸力疯狂对抗!
而面前,那只腐烂的鬼爪,带着腥风,已然抓至眼前!井中“师父”那肿胀青黑的腐烂面孔上,扩散的瞳孔里,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前有厉鬼索命,后有邪祟夺魂!
千钧一发!
“啊——!” 极致的痛苦和死亡的阴影让我爆发出非人的嘶吼!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甚至那侵入骨髓的怨念反噬带来的冰冷剧痛,都被我疯狂地压榨出来,全部灌注到紧握铜钱的手臂!
给我——镇!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响彻灵魂的闷响。
掌心里,那枚疯狂闪烁着、明灭不定的血光铜钱,在接触到我皮肤上沾染的、来自井沿的黑色粘液,以及那腐烂鬼爪带起的浓烈怨念腥风的刹那——
血光,熄灭了。
不是耗尽能量的黯淡,而是如同被无形之水浇灭的烛火,瞬间、彻底地熄灭!
紧接着,那枚铜钱本身,在我紧握的掌心之中,如同被亿万年的时光瞬间风化,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一小撮冰冷的、暗红色的……粉末。
这一次,没有狂暴的怨念洪流反噬。只有一股冰冷到极致、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的寒意,顺着我的手臂,无声无息地、如同毒液般蔓延而上!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内部……碎裂了。
那只抓到我眼前的腐烂鬼爪,在铜钱湮灭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猛地冒起一股腥臭刺鼻的青烟!腐烂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碳化、崩解!连同井口那刚刚探出半个身子的、肿胀青黑的腐烂躯体,如同被戳破的幻影,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向后一仰!
“噗通!”
粘稠的黑水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将那半具腐烂的躯体彻底吞没。咕噜噜的气泡声变得急促而混乱,随即又慢慢恢复成那种缓慢、死寂的鼓泡。井口只剩下翻腾的黑水,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可怖的幻觉。
而身后,那股死死攥住我魂魄核心的、冰冷滑腻的恐怖吸力,在铜钱湮灭、寒意反噬的瞬间,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一缩!
“呃!” 一声带着惊怒和痛苦的闷哼,直接在我灵魂深处响起。那股紧贴着我后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滑腻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院,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死寂。
我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右手还虚按在井口上方。掌心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冰冷刺骨的暗红色粉末,还有皮肤上被怨念灼烧出的、更深更黑的焦痕。全身的力气仿佛随着那最后一枚铜钱的湮灭而被彻底抽干,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那股从手臂蔓延而上的、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无数条毒蛇,已经盘踞在我的心脏,缠绕着我的意识。
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扭曲。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剧痛。身体内部那无声的碎裂感越来越清晰,仿佛某种维系生命的东西正在迅速崩解。
结束了?
两枚铜钱,换两口喘息。第三枚,熄灭了最后的光,也带走了最后的……时间?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看到那口深井模糊的轮廓,像一张巨大的、嘲笑着的嘴。井口上方,那几根断裂垂挂的沉重铁链,在模糊的视野里扭曲、晃动,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锁链……又在响了。
意识如同沉入冰海的石头,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吞没。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一点极其微弱、带着温热湿意的触感,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是血?
还是……泪?
更新时间:2025-07-07 06: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