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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刀子,剐蹭着城市霓虹。雨在那一刻,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砸下来的。

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手机屏幕像一块发着幽光的冰。

我盯着上面那条刚跳出来的“备忘”:“暴雨·忘伞·第14次”。字符棱角分明,冷得刺眼。几乎就在心跳空拍的瞬间,程默的消息顶了上来:“乖,开会走不开,打车回?报销!”文字最后是枚鲜红的唇印表情,精准得像机器盖上的印章,带着令人作呕的余温。

胃里残留的咖啡猛地翻搅,又瞬间冻结。诡异的记忆闪回突然撕裂雨幕。很多年前,图书馆门口的他浑身湿透,却固执地把伞全罩在我头顶,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进脖颈,他眼睛亮得惊人:“林夏,明天,我还能在这里等到你吗?”

模糊视线中,我看到街角那辆熟悉的黑色SUV。我的心揪了起来。 副驾车门骤然弹开。

一抹刺眼的米白,像一尾灵巧的鱼,无声无息地滑入温暖车厢内的暖黄光晕里。动作丝滑。

她随意丢上车后座的包,是我在他生日为他定制的棕色牛皮公文包。

车窗染着墨一般浓重的深黑,冰冷地隔绝窥探。可我的脑子却像个失控的放映机,固执地投射高清默片:她递上一个精致的纸袋,他头也不抬地随手搁在扶手箱;她纤长的手指伸向中控台,调高那首甜腻俗气的网络热歌,身体随着节拍轻摆;暖融融的香氛与她头发上的花果甜香在密闭空间里缠绕、发酵……

车外,这倾天覆地的暴雨嘶吼,竟成了他们私密温室的背景音效。

引擎低沉地咆哮了一声,利爪撕开雨幕,猩红的尾灯在汹涌的灰暗中拉出两道扭曲、流血的轨迹。

心脏被一只无形冰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伞?在他车上。备忘?在手机冰冷的腹地。而我?身体比意识先动——

“砰!”

便利店的弹簧门被我狠狠撞开。冰冷的雨箭,带着千钧之力,瞬间贯穿单薄的衣衫,寒刃直抵骨髓!没有犹豫,没有方向,我像个溺水者最后的冲刺,一头栽进这冰冷刺骨的、由谎言编织的炼狱中。

程默,那个曾在初雪封城的深夜,疯了一样骑行二十公里,只为将滚烫滚烫的烤红薯塞进我冻僵手掌里的男人。

此刻,他轮廓深邃的侧脸,在想象中正微微向副驾倾斜,带着我许久未见的专注弧度。

许明远。

灰色的风衣如深海静谧,衣袂沾染着冰冷的雨星。他雕塑般的侧脸在昏昧的光线下,线条深刻而冷峻。那双沉静如同古井、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竟穿透厚重的雨幕与冰冷的玻璃,精准无比地,牢牢锁住了此时狼狈不堪的我。

就在他推开通往书店那扇门的瞬间,暖光和咖啡的香气涌向我。

我挎包深处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在幽暗中疯狂闪烁,“程默”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几乎要烫穿眼底。而更下方,一条冰冷的推送蛮横地顶开通话界面,血淋淋地铺满屏幕:

【特别关注:苏媛Sunny】

照片上,纤细白皙的手腕恣意舒展在雨中,那串碎钻手链反射着路灯破碎的光。

是“斩男香”礼盒里的赠品!而这只手腕慵懒搭着SUV方向盘。

那握在方向盘边缘的、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上,一道斜贯食指指根的浅白色旧疤十分眼熟。

是程默的手。是我打翻热汤,他徒手挡在我身前留下的印记。

我的指尖悬停在疯狂震动的手机上,冰冷的雨珠顺着发抖的手指凝聚、拉长。

我的心在狂跳,比震动还猛烈些。

纪念日那天,程默捧来系丝带的礼盒,笑着说:“看看喜不喜欢!”他的笑容敷衍中又有一些忐忑。

我拆开丝带,浓烈花香冲入鼻腔。瓶身粉色,大牌张扬。

几天前苏媛的朋友圈,九宫格配文:“新入斩男香,桃花运爆棚!”她对香水瓶眨眼。

而我厌恶甜香,车祸后只接受清冷木质调。

他曾为我跑遍专柜,找到雨后森林般的味道,捏着我的手放在鼻尖:“这个味道配你,刚刚好。”

“谢谢。”我的声音很平淡,却又有一丝颤抖。

盒子被放在玄关,没再看。

他笑容僵了一下,又扬起:“喜欢就好!饿了吗?去新开的…”他报了个餐厅名。

我摇头并未看他:“那家主打海鲜。”

程默一顿,懊恼拍额头:“看我!忙昏头了。”

当晚临睡前,我在备忘录里记上:“礼物复制,忘记过敏。”

深夜,陌生号码来电。程默声音沙哑疲惫:“夏夏?还在公司,项目出岔子,可能通宵。你胃疼好点吗?药吃了?别等我,早点睡…” 那疲惫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心疼,也怀疑。

握着电话,指尖发冷。胃疼尖锐了几分。我拨打他公司前台。

“您好,星城建筑事务所。”背景安静。

“请问…程经理在吗?家属,电话不通,有急事。”我轻声问。

“程经理?”前台声音带着困倦疑惑,“他早走了,七点多?说外务。”

心猛沉。像踩空坠入冰窟。同时,手机弹出微博推送【苏媛头像更新:暴雨夜打卡云端玻璃栈道,腿软也值~(ps:感谢可靠‘向导’,安全感满满!)】 配图是雨夜玻璃桥面,她自拍,构图巧妙,没露“向导”的脸,只有一只扶着桥栏的男人手,骨节分明,戴着我去年送的银色腕表。

玻璃栈道。我很想去,威胁、恐吓、撒娇都用了,他却总用“恐高”拒绝。哪怕是商场玻璃围栏边,他都会下意识拉我到身后。

胃疼变成心口钝痛。

翻看聊天记录,上周二他说:“跟个大项目,常跑现场考察!” 什么项目,地点都含糊其辞。

被欺骗的冰冷席卷全身。我仿佛看见:玻璃栈道上风雨交加,桥身晃动。苏媛尖叫。程默在她身边,挡着风雨,抓紧她手腕,她慌乱靠向他时,他抱住她安慰。风把她头发吹到他肩头。他低头说“别怕,我在”。那声音大概比解释“只是工作”时温柔百倍。

苏媛举手机,对准紧靠的影子,按下快门,留下“安全感满满”的证据。

嫉妒灼烧神经。我点开“备忘”,光标闪烁。深吸气,用力敲下:【通宵?玻璃栈道。安全感。】字字如针。

我喉咙发堵。起身拿起他床边旧手机。锁屏壁纸是去年洱海合影,我笑着靠他肩上,风吹发丝到他脸,他侧头看我,眼神温柔。

面容识别失败,输入密码。迟疑着,输入自己生日,“咔哒”解锁。冰冷麻木感弥漫。

划拉相册,“为你推荐”弹出“甜蜜回忆”,全是雨天的合照:校园梧桐树下共用一把伞,他湿了半边;出租屋他煮姜茶被偷拍;郊外暴雨他脱外套罩住我,俩人狼狈大笑……那些笑容被无形利刃割裂。

指尖下滑,屏幕弹出小锁图标:“密码保护区域”。我的心怦怦跳,明明是我一个人在家,却鬼鬼祟祟像在做坏事。

我再次输入自己生日,锁开了。他竟然没有换过密码。

只有一张照片。

暖光书房,窗外夜景模糊。程默靠沙发睡着了。苏媛穿紧身T恤短裤,紧紧挨坐,身体前倾,脸贴他脸颊。对着镜头比剪刀手,眼睛弯月牙,嘴角甜蜜得意。时间戳:昨晚十点四十七分。就在他撒谎说“公司通宵”时。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改密码,是为了不让我看到,还是为了让我看到?

照片像子弹击穿我们曾经搭建的一切。我感觉血液都凝固了。胃里绞痛再次袭来。我默默放下他手机,拿起自己的。指尖在“备忘”输入框停顿,颤抖着,没敲字。无声绝望淹没房间。

病中昏沉,我做了一个破碎的梦。梦见大学图书馆顶层安静的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夏天的浓绿。书页沙沙作响,阳光在一排排书脊上跳跃。我偷看斜对面那个人。许明远,当时研二,导师带的得意门生,一个眼神沉静、谈吐温和得让人仰视的师兄。梦里,他抬起头,似乎对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在午后的光晕里模糊。

醒来,只有病房惨白的顶灯。心底泛起一丝毫无道理的涩意。许明远毕业后很快出国,音讯渐无,在我和程默相恋的这些年里,他更像一个被封存的符号。此刻的梦,像是某种荒谬的预兆。

我不知道吃了什么食物中毒,我只记得我打开冰箱将看到的食物统统塞进嘴里,为了填满胃,也为了填满心。

然后就是在急诊挂水。意识飘忽,发冷打颤。我不知道我是自己来的还是我在晕倒前打了120。

很久之后,程默出现。衬衣皱巴巴,头发凌乱,额头带汗。他快步走来,一把抓住我没有扎针的手。

“对不起夏夏!”他呼吸急促,“处理急事绕了远路…好点吗?”

他身上有掩盖不住的橙花香。胃里翻搅。

“处理苏媛租房的漏水?”声音虚弱干哑。

他全身僵住,手劲加大,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脱口承认。

我不再说话,视线越过他僵硬的肩膀。苏媛随后小跑进来,额发微湿,提着精致纸袋。她呼吸微微急促,带着一点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扮的担忧:“嫂子!吓死我们了!”

她说”我们”?他们,真是讽刺啊。

苏媛从纸袋捧出保温外卖碗,“怕你饿着,‘海滋味’的海鲜粥,超补身子!快趁热喝!”拧开盖,浓烈海鲜腥气弥漫。

海鲜粥。海滋味。我严重海鲜过敏。楼下商圈最贵最扎眼的店。不去买白粥热汤面,偏买这个。

程默一愣,似被“体贴”打动,接过碗拿起勺:“媛媛有心了,我喂你…”

“程默,”声音沙哑而清晰,“我海鲜过敏,很严重。吃了会死。”

他动作定住。拿勺的手悬空,像被咒定。捧碗的手关节攥紧发白。他不敢看我,只死盯那碗粥,脸色僵红变狼狈。

苏媛惊呼:“哎呀!对不起嫂子!我不知道!我太粗心了!”她眼圈立刻红了起来。垂眼抹泪刹那,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狡黠。

我实在没忍住:”你不去演戏可惜了。”

急诊惨白灯光下,程默尴尬烦躁,阴云浮动。最终他放下碗,磕出声响,像筋疲力尽:“对不起,是忘了告诉她,你不要怪她。”语气敷衍中带着责备。

我转过头没有理他,只低低地说:”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程默带着苏媛走了,然后狠狠关上了病房的门。

几天后我到家,家中气氛僵冷。程默笨拙讨好:他煮了一桌子入不了口的”黑暗料理”。刻意像薄冰盖深壑,我连应付都麻木。

某个周末下午,书房很安静。我靠着沙发发呆。程默突然走出来,脸色难看,几步到我面前,把我手机屏幕亮在我眼前。是我的备忘录界面。

“‘6月3号,选川菜馆,我胃疼喝水’… ‘7月18号,副驾橘子汽水味’… ‘8月17号,暴雨,忘伞,第14次’… ‘8月20号,礼物复制,忘记过敏’… ‘8月23号,通宵?玻璃栈道。安全感’…”

他一字一顿,语速加快,声音拔高,压抑怒火,就像遭到了很大的冒犯:“林夏?”他低吼,“背着我记这些?!当我是犯人?这些鸡毛蒜皮,记这么清楚?积攒多久?”他焦躁踱步,手机几乎戳我脸,“这么多年感情,你看我就只值得记这些?你的信任呢?还是你眼里就这些负面的东西吗!”他高高举起手,悬在半空没有落下。

“鸡毛蒜皮?”失望委屈冲破临界,巨大荒诞让我涌出冰冷的愤怒。我起身,直视他愤怒涨红扭曲的脸。自大、逃避、被戳穿隐私的怒火,让他面目可憎且陌生。

“你和苏媛到哪一步了?”我颤抖着问他。

血色迅速从他脸上褪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徒劳地翕动了一下嘴唇,眼神里有震惊、有被拆穿的狼狈,还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下意识的躲闪。他无力的垂下手,手机掉落在地上发出巨响。还有爆裂的屏幕,仿佛我和他此刻的关系。他没看我,落荒而逃,冲进了外面的细雨里。

我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他快步走向那辆车,敲了敲车窗。车窗降下来,苏媛娇俏的半张脸露出来,笑容明媚,即使隔着雨幕和玻璃,我也能想象她撒娇的口型。程默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身体线条紧绷,似乎在快速解释什么。那姿态,那距离,构成了一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画面。

心像被揉皱的纸团扔进了角落,已经感觉不到具体的疼,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茫和寒意。

我不想呆在家里,还是去了附近的小酒馆。

新手机的屏幕暗了下去,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及我脸上褪尽血色的冷寂。身后传来服务生的轻声询问:“女士,请问需要再来一杯吗?”

我无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服务生,却意外地定格在靠里窗位置的一个背影上。

那个背影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灰色风衣,微微前倾,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书。暖黄的壁灯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十分优越,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略显清冷。他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干净,姿态沉静得像一幅画。

许明远。

时光仿佛瞬间倒流。大学图书馆落地窗外的浓绿阳光,安静书页的沙沙声,那个沉静温和得如同遥远星辰、让少女时期的我默默仰望却不敢靠近的身影…与此刻窗边沉静看书的男人,微妙地重叠在一起。心脏在空寂的麻木里,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回国的?无数念头瞬间闪过,又被我强行按回。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之间都隔着太多东西,连一句普通的“好久不见”都显得生分且不合时宜。

我收回目光,端起那杯早已不再冰凉的酒,机械地啜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侍应生再次从我桌边经过,去为许明远续酒。他们低声交谈了两句,许明远似乎是这家店的熟客。他微微点头致谢,温和礼貌的声音隔着几张桌子,带着一种模糊的磁性传来。

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念头在我心底冒出:离开这里。

站起身,动作不算利落,甚至带点逃离意味的仓促。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

拿包,转身。却在抬步离开的瞬间,目光无可避免地掠过了那个窗边的身影。

就在那一刻,许明远也恰好从书本上抬起头。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是被雨声吸引,又或只是阅读间隙的短暂分神。他的眼神清亮而冷静,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了然与淡淡的疏离,像平静无波的古井深潭。

就在他目光回转,无意间掠过酒吧内部的瞬间,毫无征兆地,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没有故人重逢的欣喜讶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苍白而疲惫的脸庞——嘴角那点努力维持的平静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破碎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那。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在那双沉静的眼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和脆弱。这目光仿佛带着温度,刺破了笼罩着我的冰冷麻木。没有询问,没有关切的话语,但那直视的目光本身,就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我无所遁形。

我几乎是立刻、像被烫到一样,仓促地挪开了视线。像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孩子,低头疾步走出了温暖的咖啡店,一头扎进了门外冰凉湿润的雨中。

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和真实的触感。我快步走向街角的书店,像一个急需躲进避难所的幽灵。

书店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独特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势渐大,行人匆匆。我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游走,指尖划过那些色彩斑斓却又冰冷的书脊,试图从文字的海洋里寻找一点锚定思绪的浮标。

“林夏?”

一个略带迟疑、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干净、平稳,带着一种特殊的、令人安定的磁性。

心猛地一跳。 我转过身。

许明远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就站在几米开外的文学区书架旁。他手里拿着两本书,隔着几排书架和弥漫的书香望向我。他没有撑伞,细密的雨珠凝结在他灰色的风衣袖口和额前几缕碎发上,晕开深色的湿痕,却无损他周身那份沉静的书卷气。他的目光,如同刚才在酒吧那瞬间的交汇一样,直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好久不见。”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书店里舒缓的音乐背景。

书店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岁月似乎只是在他眉眼间增添了几分成熟和更为内敛的棱角,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只是深处多了些我读不懂的、沉淀下来的东西。

“许师兄?”我喉咙有些发紧,干涩地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声音轻飘飘的。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五米的距离,隔着书架和人群,也隔着那无声消逝的许多年。他朝我走近一步,步履沉稳。

“能聊聊吗?”他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余地。没有寒暄,没有对刚才咖啡馆里狼狈一幕的追问,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睛看着我,像是看透了此刻我所有试图掩饰的混乱。

书店窗外,雨幕浓重,城市的灯光在水汽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我看着他走近的脚步,看着他袖口被雨水打湿的暗纹,看着他平静得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空气忽然变得粘稠。

就在他离我还有三步之遥,嘴唇微启似乎要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

我手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持狂震起来。 没有看,但我知道。 是程默。

许明远的脚步顿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极其自然地,滑落至我发出嗡嗡震动的包上。那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然后,他又重新抬起眼,静静地看向我。

没有任何言语。但那目光,无声地递给我一个选择的权柄:是停留在这个充满不确定、仿佛将开启未知故事的雨夜书店里?还是接起那代表了已知生活(无论多么千疮百孔)的尖锐呼叫?

震动声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程默”两个字的每一次跳动都像电流,沿着手臂直窜上后颈。书店暖黄的灯光里,细密的雨珠在落地窗上蜿蜒爬行,扭曲了外面霓虹璀璨却冰冷的世界。

许明远停在距离我三步远的地方。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树脂,弥漫着油墨香、旧纸张的气息,还有一丝从他身上飘来的、混着潮湿雨水的、清冽干净的雪松尾调,还有我身上微微的酒味。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那目光沉静得像深潭,没有探究,没有催促,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只是平静地铺开一道无形的边界线。

线的这一边,是我混乱不堪的当下,是程默歇斯底里的质问(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愤怒与狼狈),是那辆黑色SUV里散不尽的橙花甜腻和苏媛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是备忘录里那些刺目的记录,是急诊室惨白的灯光和海鲜粥令人作呕的腥气。

线的那一边,是未知的、笼罩在暖光和沉静书卷气里的,属于许明远的领域。

一个眼神,便是无声的邀约,亦或是冷酷的审判台?

震动持续,固执地啃噬着我的神经。尖锐的嗡鸣几乎要刺破耳膜。时间在心跳的间隙里被无限拉长。我甚至能看清他灰色风衣袖口上,一颗雨珠正缓慢地沿着精良的布料纹理向下滚动,折射着顶灯细碎的光点。

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

我还是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下一秒,程默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蛮横地穿透耳膜,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狂躁:

“林夏!你他妈在哪?!说话!” 背景音嘈杂混乱,刺耳的音乐、模糊的哄笑、玻璃碰撞的脆响,显然是在某个喧闹的酒吧深处。

“许明远?!是不是许明远?!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跟他在一起?!你他妈回答我!苏媛都告诉我了!你们这对…”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苏媛都告诉我了”,这短短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闸门。

(闪回:苏媛公寓,三天前)

我拿着那份至关重要的项目合同副本,去苏媛家找她确认一个被程默“不小心”遗漏的细节。门虚掩着。我正要敲门,苏媛刻意拔高的、带着哭腔和浓重委屈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缝:

“…默哥!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那么想我!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那次在‘迷途’酒吧,要不是我及时把你从那个想占你便宜的老女人手里拉出来,你差点就被拍了照片!后来你喝得那么醉,是我把你扛去酒店…我守了你一夜啊!她林夏呢?她在哪?她只会记她的破备忘录!默哥,我心里只有你,我…”

后面的话被一阵刻意压抑的啜泣声取代。我僵在门外,握着合同的手指冰凉刺骨。迷途酒吧?老女人?酒店?守夜?程默从未提过!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我最终没有敲门,合同像废纸般被我塞回包里,转身离开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闪回结束)

程默此刻在电话那头的怒吼和污蔑,与苏媛那日声泪俱下的“守护告白”瞬间重叠、碰撞!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脑海。是苏媛!是她!她不仅抢走了程默的心,更在程默面前,颠倒黑白地污蔑我和许明远!是她点燃了程默此刻失控的怒火,把这桶滚烫的脏水精准地泼到了我身上!

“程默,”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像冰封的湖面,底下却是汹涌的暗流,“苏媛告诉你什么了?告诉你我为了项目去求许师兄?还是告诉你,她像个天使一样在‘迷途’酒吧把你从老女人手里救出来,又把你扛去酒店守了一夜?”

电话那头骤然死寂。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电流细微的滋滋声和他骤然加粗的、混乱的喘息。他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所有狂暴的指控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你……” 他嘶哑地挤出一个字,像破旧风箱的哀鸣。

“没错,我知道了。” 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淬着彻骨的寒意,“他自己说的,在她家门口,一字不漏。程默,你真该问问你的‘天使’,那晚在‘迷途’,是谁把你灌醉推向那个‘老女人’的镜头!又是谁,拍下了那些‘精彩瞬间’!”

听筒里传来他粗重的、近乎窒息的呼吸,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紧接着发出巨响,然后忙音取代了一切。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书店舒缓的音乐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缓缓放下手机,手臂有些脱力。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冷汗。书店的灯光似乎更柔和了些。我抬起头,看向许明远。

他依旧站在那里,三步的距离。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映着我此刻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微微侧身,让开半步,目光投向旁边高大的书架,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风暴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个恰巧路过的读者。

“文学区的灯光,”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那种惯有的、令人心安的磁性,平稳得像在讨论书架分类,“更适合找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目光并未在我脸上停留,而是扫过琳琅满目的书架,“要找到他,得穿过托尔斯泰的厚重和海明威的硬朗。” 他抬手指了指书架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边安静些。”

他没有问“你还好吗”,没有提程默和苏媛一个字,甚至没有对我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揭露做出任何直接回应。他只是提供了一个方向,一个关于书籍和安静的、充满距离感又极其体贴的建议。

我看着他线条清冷的侧脸,看着他自然而然指向远处的修长手指,看着灯光在他肩头落下的柔和光晕。紧绷的神经,在一种奇异的、被全然接纳(而非审视)的静谧中,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那根一直死死绷紧的弦,终于发出了细微的、濒临断裂的哀鸣。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后的空茫,“我去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绕过他,走向那片更深、更安静的书架丛林。指尖拂过一排排冰凉的书脊,那些坚硬的棱角和陌生的书名,此刻竟成了唯一可以抓住的实体。身后,许明远似乎没有立刻跟来。他或许在看我,或许在继续翻看他手中的书。那微妙的距离感,恰恰成了此刻最需要的氧气。

程默的咆哮、苏媛的假面、急诊室的腥气、海鲜粥的恶意、相册里的背叛…… 所有尖锐的碎片,所有粘稠的污浊,在书店温暖的灯光和油墨的香气里,被短暂地隔绝、沉淀。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涌上来,淹没了愤怒,也稀释了痛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空白。

我停在一排厚重的精装书前,视线有些模糊。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脊烫金的字母。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沉稳,不疾不徐,停在几步之外。没有靠近。雪松混着雨水的干净气息,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里,像一道无形的、安全的边界。

窗外的雨,还在下。绵密,执着,仿佛永无止境。冲刷着城市,也冲刷着这个书店角落里,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和她眼前那条未知的、漫长而潮湿的路。

雨还在下。 书页间的批墨晕染开来,像心底溃堤的防。 许明远抽回手时,一粒银质袖扣落进我掌心,冰凉的金属刻着“白夜”的俄文缩写“БН”。 “保管好。”他转身融入书架阴影,“下次见面,用它换你的故事。”

(全文完)

更新时间:2025-06-11 22: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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