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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逃避都市伤痛,我来到与世隔绝的雾村写生。

村民警告我不得靠近后山,说那里住着愤怒的山神。

可我的画笔总不由自主描摹那些月夜下稻田里静立的稻草人。

直到七月半那晚,村长带人绑住我手腕:“山神的新娘跑了,只能委屈你顶替。”

被推入漆黑山神庙时,我摸到墙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名字。

借着月光看清最上方的字迹,竟是我自己的生辰和乳名。

身后传来德顺叔嘶哑的声音:“别怨我们,当年你太婆被鬼子拖进庙里时,全村都听见她惨叫……”

腐烂神像后慢慢站起一个穿嫁衣的身影,那张脸分明是我昨日画中自缢的村妇。

它朝我伸出白骨手指:“轮回七十八年,终于等到替身。”

暴雨像一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铁桶,将整座雾村兜头扣住,倾泻而下。雨水不是滴落,而是凶狠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急促的溪流顺着腐朽的屋檐淌落。窗外那株老槐树,平日里沉默得像块石头,此刻却在狂风里疯狂地扭动枯瘦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抛进无边的黑暗里。

屋内,唯一的油灯被粗暴的气流撕扯着,火苗剧烈地跳跃、明灭,像一颗垂死挣扎的心脏。昏黄的光线在潮湿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随着灯火的晃动,那些影子便如同活物般蠕动、膨胀,又骤然缩小,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邪气。

德顺叔佝偻着背,站在屋子中央,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还在微微蠕动的麻袋。麻袋口用粗糙的草绳紧紧扎着,里面似乎装着一头不甘就戮的活物,正微弱地、绝望地挣扎。每一次扭动,都让麻袋表面浸染开一片更深、更粘稠的暗红色水渍,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快……快着点!”德顺叔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眼角的皱纹更深地嵌进枯槁的面皮里,“山神老爷……等不得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旁边站着茂财,一个沉默得像块铁疙瘩的汉子。雨水顺着他粗硬的短发和古铜色的脸膛往下淌,勾勒出岩石般冷硬的线条。他一声不吭,只是猛地弯下腰,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拎起一捆没有重量的稻草,将那不断渗出暗红液体的沉重麻袋甩上了自己宽阔而湿漉漉的肩膀。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处理秽物般的麻木和决绝。

门被茂财用肩膀猛地撞开。瞬间,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油灯的火苗发出“噗”一声轻响,彻底熄灭。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只有屋外肆虐的风雨声和远处田埂上,那些在惨白闪电映照下,影影绰绰、静静矗立着的稻草人轮廓,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

七天前,当我背着沉重的画板和行囊,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终于抵达地图上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小墨点时,笼罩着雾村的,却是仿佛能融化一切的、慵懒的秋日阳光。阳光穿透稀薄的雾气,温柔地洒在错落有致的灰瓦屋顶上,洒在蜿蜒曲折、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上,也洒在远处层层叠叠、绿意盎然的梯田上。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后的淡淡焦糊味、湿润泥土的腥气,还有某种不知名野花若有若无的甜香。一切都宁静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旧年画,与我身后那个充斥着背叛与喧嚣、最终将我像一块破抹布般抛弃的冰冷都市,恍若两个世界。

“老师,这边走!”一个皮肤黝黑、眼睛亮得像山泉的少年,热情地接过我手中最大的背包。他是村长的儿子水生,负责带我去村里唯一能接待外人的住处——村西头德顺叔家的老宅。

我们沿着石板路往里走。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驱散了些许长途跋涉的疲惫。然而,这份宁静的表象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水底悄然蔓延的冰冷水草,悄悄缠上了我的脚踝。

太安静了。不是那种山野自然的静谧,而是一种紧绷的、刻意压抑的寂静。沿途经过的几户人家,低矮的院门大多紧闭着,黄泥墙上糊着褪色的、边缘卷翘的年画。偶尔有半掩的门扉,在我视线扫过时,会“吱呀”一声迅速合拢,门缝后,似乎有浑浊而警惕的眼睛一闪而过,旋即消失。那些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外来者的、毫不掩饰的排斥和疏离,甚至……是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它们像细小的针尖,刺破阳光营造的暖意。

更奇怪的是那些稻田。时值深秋,本该是稻浪翻滚的金色时节。可目之所及,大片大片的梯田里,稻子稀稀拉拉,叶片枯黄卷曲,透着一股病恹恹的死气。而在这些垂死的庄稼中间,却突兀地、密密麻麻地矗立着许多稻草人。它们扎得歪歪扭扭,大多用破旧的、褪色的布片包裹着躯干,稻草脑袋在风中僵硬地晃动,空洞的“脸”上,用墨汁或锅底灰草草点出的眼睛,呆滞地望向四面八方,给人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无声窥视的悚然感。

“水生,”我忍不住开口,指着远处田埂上几个格外高瘦、站姿诡异的稻草人,“那些……也是用来吓唬鸟雀的?”它们的轮廓在蒸腾的地气中微微扭曲,显得格外不祥。

水生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张原本洋溢着少年朝气的脸瞬间僵硬了一下,明亮的眼神也黯淡下去,飞快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

“嗯……是、是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老师……后山,您千万别去。”

“后山?”我有些不解,“风景不好?”

“不……不是。”水生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念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那里……住着山神老爷。他……生气了。很生气。”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又快又含糊,仿佛光是提起,就会招来灾祸。

“山神生气?”我追问。

水生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闷着头加快了脚步,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恐怖在追赶。他那突如其来的沉默和恐惧,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进了我的心底。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

德顺叔的老宅在村子最西头,紧挨着一片阴森茂密的竹林。房子是典型的夯土结构,墙壁斑驳,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木制的门窗在岁月的侵蚀下呈现出一种朽败的黑褐色,散发出潮湿木头和尘土混合的陈旧气味。

德顺叔本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个子不高,背驼得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色粗布褂子,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核桃,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他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很奇特,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掂量,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怜悯?这复杂的一瞥稍纵即逝,很快被一种佯装出来的、近乎卑微的客气笑容取代。

“老师来了?地方简陋,委屈了,委屈了。”他搓着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掌,声音沙哑地招呼着,侧身让我进屋。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陈旧草药混合着灰尘的气息。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几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些农具。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堂屋正对大门的那面墙。

那面墙前,靠墙摆着一张蒙了厚厚灰尘、颜色暗沉的条案。条案上方,本该供奉神像或祖先牌位的地方,却空荡荡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非常清晰的长方形印子,颜色比周围灰暗的墙面要浅一些,显然那里曾经挂过一幅尺寸不小的画或者像。现在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些残留的钉孔,像几只无神的眼睛空洞地瞪着。

“叔,那挂的啥?怎么空了?”我随口问道,放下沉重的画板。

德顺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布满皱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喉结上下滚动着,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没……没什么!”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恐慌,“旧东西……碍事,收……收起来了!” 他慌乱地转过身,几乎是小跑着去拿角落里一个缺了口的陶壶,“老师渴了吧?喝……喝水!”

他递过水碗的手在微微颤抖,浑浊的水面漾开细小的波纹。那面空荡荡的墙壁,像一个沉默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德顺叔过激的反应,水生口中的“山神之怒”,还有稻田里那些死气沉沉却又无处不在的稻草人……这一切都无声地告诉我,这个看似平静的山村,它的土壤里,深埋着某些腐烂的、不可触碰的东西。

夜里,我躺在偏屋那张铺着硬邦邦草席的木板床上,身下的稻草发出窸窣的声响。屋外,山风穿过竹林,发出连绵不绝、如同呜咽般的低啸。这声音仿佛有生命,时高时低,缠绕在屋檐下,钻过窗棂的缝隙,直往耳朵里钻,带着一种古老而阴森的韵律。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窗纸上被风摇晃的竹影,投射进来一些模糊晃动的、鬼魅般的形状。白天所见的一切——那些紧闭的门扉、警惕浑浊的眼睛、枯死稻田里诡异的稻草人、德顺叔面对空墙时的恐惧、水生欲言又止的警告——都在黑暗中发酵、膨胀,扭曲成令人心悸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冲撞。一股寒意,并非来自气温,而是源自心底深处对未知的恐惧,悄然爬满了脊背。

不知过了多久,在风的呜咽和竹影的摇曳中,意识终于开始模糊。就在即将沉入梦乡的边缘,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风声的屏障,刺入耳膜。

笃…笃…笃…

声音来自墙壁。

不是风拍打墙壁的闷响,也不是老鼠跑过的窸窣。那是一种极其规律的、带着某种冰冷耐心的敲击。一下,又一下,间隔均匀,沉闷而执着,仿佛就在我床铺紧贴着的隔壁土墙后面,正有什么东西,用僵硬的手指关节,在缓慢地、持续地叩击着。

笃…笃…笃…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我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单调、固执的敲击声,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又一下,无情地砸在耳膜上,也砸在脆弱的心防上。

笃…笃…笃…

它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和漠然。仿佛墙的那一边,并非空屋,而是一片凝固了时间的虚无,一个被永恒困住的灵魂,正用它唯一的方式,向生者的世界传递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或……召唤。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我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怕惊扰了这墙后的“东西”。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那笃笃的敲击声,成了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主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那声音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如同它突兀地出现一样,消失得也毫无痕迹。只剩下窗外依旧呜咽的风声,和竹影在窗纸上更加狂乱地舞动。

死寂重新降临。但这死寂,比刚才那诡异的敲击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我依旧僵硬地躺着,竖起的耳朵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隔壁,再无声息,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极度疲惫下的幻觉。然而,那冰冷、规律的敲击感,却已深深烙印在神经末梢,挥之不去。

第二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峦之上,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我带着画板和折叠凳,在村子外围靠近竹林的一块相对干燥的空地上坐下。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大片枯黄的稻田和其间那些沉默矗立的稻草人。我需要光线,需要开阔的空间,需要把昨夜那堵墙后冰冷的敲击声和盘踞心头的恐惧,暂时从脑海中驱散。

支好画架,铺开纸,调好水彩。画笔蘸上饱满的青灰色,准备勾勒远处黛色的山峦轮廓。可当笔尖触碰到粗糙纸面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的手。

不,不是冲动。更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牵引。

手腕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着,不受控制地移动。原本该画向山峦的线条,鬼使神差地向下滑去,落在了近景那片枯死的稻田上。画笔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急切地、贪婪地吮吸着颜料盘里混合了深赭和焦黑的粘稠色彩,开始在纸上疯狂涂抹。

刷刷刷……

笔触粗粝、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深褐色的颜料在纸上迅速晕开、堆积,勾勒出歪斜的、扭曲的轮廓。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扭曲的、用破布条包裹的稻草人形象,在画纸上野蛮生长。它们姿态僵硬,头颅低垂或怪异地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睛”位置,被我下意识地点上浓得化不开的墨点,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

我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投入,仿佛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癫狂状态。周围的竹林、远山、天空,全部被遗忘。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纸,和纸上不断涌现的、密密麻麻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稻草人。它们挤满了稻田,挤满了画纸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呐喊着。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在身后响起,如同冰锥刺破梦境。

我猛地一震,画笔脱手掉落,在画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污浊的墨迹。心脏狂跳着回头,只见水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我画板上那些密密麻麻、姿态扭曲的稻草人,嘴唇哆嗦着,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老……老师!你……你画的……是‘它们’!” 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手指神经质地指着我的画板,“不能画!不能画‘它们’!山神老爷……会……会看见的!”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哭腔。

“它们?” 我心头一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它们是什么?这些稻草人?”

水生猛地摇头,像是要把那可怕的画面甩出脑海,眼神惊恐地左右张望,仿佛害怕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听见。他冲上前一步,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别问了!老师,求您别画了!快……快把画撕了!烧了!不能留!” 他伸出手,似乎想抢夺那张画纸,手指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不敢真正触碰。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打着旋从竹林那边卷过来,带着竹叶腐烂的湿冷气息。风掠过画板,那张画满了诡异稻草人的水彩纸被猛地掀起一角,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一声无情的嘲笑。

水生如同惊弓之鸟,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也顾不上说什么,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只留下一片更加沉重的死寂。

我站在原地,心乱如麻。低头看着画板上那片扭曲的、墨点如眼的稻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些死物,在画纸上,仿佛正无声地咧开嘴,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风还在吹,画纸不安地抖动着,那些稻草人的“眼睛”似乎在墨迹中缓缓转动。

正午刚过,那层铅灰色的厚重云层终于不堪重负,裂开了口子。阳光惨白而虚弱地漏下来几缕,短暂地驱散了村子上空盘踞的阴霾。我收拾起画板和混乱的心绪,决定去村里唯一的小杂货铺买些必需品,也试图从那对看起来还算和善的老夫妻口中,旁敲侧击地打听些关于“山神”和“稻草人”的只言片语。

杂货铺位于村子中央,由两间低矮的土房打通而成。货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东西不多,大多是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品,空气里混杂着煤油、劣质烟草和陈年干货的味道。店主老根叔正靠在褪了色的木头柜台后面打盹,头一点一点的。

我挑了一包盐和一盒火柴,走到柜台前,轻轻放下几个硬币。硬币碰撞的清脆声响惊醒了老根叔。他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老师,买东西啊?”

“嗯,老根叔,麻烦您。”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些,目光扫过货架上蒙尘的几面小圆镜,“咦,您这儿镜子也卖啊?看着挺别致。” 我指了指其中一面镶着简陋红塑料边的。

老根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声音急促地拔高:“不卖!那……那东西不卖!早就不卖了!” 他枯瘦的手一把抓起那几面小镜子,慌乱地塞进柜台下面一个破旧的木箱里,动作仓皇得如同在藏匿毒蛇猛兽。

“啊?为什么?” 我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愕然。

老根叔把木箱盖子死死摁住,仿佛生怕里面的东西会跳出来。他喘了几口粗气,布满老年斑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老师,听我老汉一句!在咱雾村,千万别照镜子!尤其是……尤其是晚上!那东西……吸魂儿啊!”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山神老爷……不喜欢!”

又是山神!又是禁忌!

我刚想再追问几句,杂货铺那扇用旧麻袋片充当门帘的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瘦高的身影堵在了那里。

是茂财。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桩。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褂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虬结有力的手臂。那双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眼神极其古怪,没有愤怒,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之前村民们那种惯常的警惕和排斥。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般的审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感觉,就像被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舌头舔过,不带丝毫温度。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我放在柜台上的那包盐和火柴上。接着,又极其缓慢地移开,落在我肩上背着的画板包上。最后,重新定格在我的脸上。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个字。没有招呼,没有询问。只是那样沉默地、冰冷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或者……在确认某个标记。

铺子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老根叔更是噤若寒蝉,缩在柜台后面,大气不敢出。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后,茂财终于动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一尊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迈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门口麻袋片门帘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门口那块破麻袋片,还在微微晃动着。

老根叔这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去,靠在后面的货架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后怕,有怜悯,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哀。

“老师……”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快……快回吧。天……快黑了。”

我抓起柜台上的盐和火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小杂货铺。茂财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深深刺入了我的骨髓。还有老根叔那最后的眼神,那无声的哀叹,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这个村子,每一寸空气,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秘密,而我,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步步推向那恐惧漩涡的中心。

回到德顺叔那间弥漫着霉味的老宅,我把自己关进了偏屋。茂财那冰冷的审视和老根叔欲言又止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里反复纠缠。不行,必须做点什么!那面空墙!德顺叔那晚过激的反应,那堵曾传出诡异敲击声的墙壁……它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一个念头在我心底疯狂滋长:必须看看那堵墙后面到底有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住心脏。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好奇心压倒了它。我侧耳倾听着堂屋的动静。德顺叔似乎出门了,外面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竹林在风中的呜咽,像是某种不详的伴奏。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偏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从蒙尘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空荡的条案,空荡的墙壁印痕……那长方形印记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走到墙边,屏住呼吸。墙壁是夯土加石块垒砌的,年代久远,表面坑洼不平。我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战栗,轻轻拂过那空白印记的边缘。指尖传来粗糙冰冷的触感。我仔细地、一寸寸地摸索着印记周围的墙壁,试图找到任何缝隙、松动或者暗藏的机关。

没有。墙壁坚硬而冰冷,如同墓石。

就在指尖掠过印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一点微小的、异样的触感传来。不是缝隙,而是一小块微微凸起、触感明显不同于粗糙夯土的硬物。我凑近了些,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小小的、刻痕很新的印记。似乎是用某种尖锐的硬物,在土墙上用力刻划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带着一种仓促和恐惧的颤抖。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却又无比清晰的图案——一个圆圈,下面连着三根歪斜的、代表腿的短线。

一个潦草的、用尽全力刻下的稻草人!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昨夜隔壁那笃笃的敲击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响!这刻痕!是谁刻下的?是警告?是求救的信号?还是……某种绝望的标记?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小小的、潦草的稻草人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我的窥探。

就在这时,堂屋通往外面的那扇破旧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门轴摩擦发出的悠长、刺耳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屋里如同鬼哭。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摇曳晃动的、细长的影子。

我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僵在原地,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完了!被发现了!德顺叔回来了?还是……茂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死死盯着门口,全身肌肉绷紧,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在疯狂尖叫。

门口的光影晃动了一下。一个身影慢慢走了进来。

不是德顺叔佝偻的轮廓,也不是茂财那铁塔般的身形。

是水生。

他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几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红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圈红肿,像是刚刚哭过。当他看清我正站在那面空墙前,手指还停留在稻草人刻痕附近时,他的瞳孔骤然放大,端着碗的手剧烈地一抖,碗里的红薯差点掉出来。

“老……老师?”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锁在我脸上,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那个小小的刻痕,眼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了然的绝望。

“你……你看到了?” 他失声问道,声音尖细得如同钢丝,一步步向我靠近,脚步虚浮,“你……你也看见了‘它’?”

“‘它’是谁?墙后面是什么?那敲击声……” 我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

水生猛地摇头,力气大得惊人,挣脱了我的手。他眼中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悲伤,语无伦次地低喊:“别问!求您别问!快走!离开雾村!现在就离开!再晚……再晚就……” 他哽咽着,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慌乱地把陶碗塞进我手里,滚烫的红薯烫得我一缩。

“吃……吃点东西……晚上……晚上千万别出来!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然后猛地转身,像后面有厉鬼追赶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堂屋,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哐当!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他慌乱地带上了,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在死寂的老宅里久久回荡。

我端着那碗烫手的红薯,僵立在昏暗的堂屋中央。墙上那潦草的稻草人刻痕,水生绝望的哭喊和警告,还有他塞过来的这碗食物……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紧,勒得我喘不过气。危险的气息,浓烈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离开?谈何容易!这深山孤村,暮色四合,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雾村。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狂风在山坳间呼啸,卷起枯叶和沙石,狠狠抽打着老宅腐朽的门窗,发出“哐啷哐啷”如同厉鬼砸门的巨响。屋外,竹林在狂风中发出凄厉的、连绵不绝的尖啸,如同万千怨魂在同时恸哭。

我蜷缩在偏屋那张硬板床上,裹紧了单薄的被褥。水生送来的红薯早已冰凉,如同石块般堆在床头。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墙壁隔壁,那诡异的敲击声没有再出现,但这死寂本身,反而酝酿着更深沉的不祥。水生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晚上千万别出来!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然而,那声音终究还是来了。

不是敲击墙壁。而是歌声。

起初极其微弱,如同游丝,混杂在狂风的嘶吼和竹林的呜咽中,几乎难以分辨。渐渐地,它清晰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幽怨,凄婉,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伤和……冰冷的怨毒。

“……月儿弯……照山坳……”

“……嫁衣红……泪如潮……”

“……等郎归……等不到……”

“……枯骨化……田中草……”

歌词支离破碎,调子更是诡异扭曲,不似人间所有。它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又像是从狂风的每一个缝隙里钻入,无视门窗的阻隔,直接钻进人的耳朵,钻进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音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像冰锥一样刺入神经。

是山神?是昨夜墙后的东西?还是……水生口中那个“它”?

我死死捂住耳朵,用被子蒙住头。但那歌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一切阻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它就在这老宅里!不,它就在我的床边!仿佛有一个穿着湿冷嫁衣的女人,正紧贴着我的床沿,用她那腐烂的声带,对着我的耳朵低吟浅唱!

“……莫回头……莫寻找……”

“……黄泉路……共逍遥……”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掀开被子坐起!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冰冷地缠绕在四周。

就在这时,歌声戛然而止。

死寂。

比刚才更加恐怖的死寂瞬间降临。风声、竹林声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紧接着——

笃!笃!笃!

那熟悉的、冰冷而规律的敲击声,再次清晰地响起!这一次,不是在隔壁墙壁!声音的来源……就在我身下!

笃!笃!笃!

沉闷、短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一下,又一下。仿佛床板底下,正有什么东西,用僵硬的手指关节,在缓慢地、执拗地敲击着床板的背面!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全身的汗毛倒竖!我像被滚油烫到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光着脚踉跄着退到冰冷的泥地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敲击声停了。

死寂重新笼罩。

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我颤抖着,摸索着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光晕亮起,照亮方寸之地。我惊恐地、一寸寸地挪到床边,弯下腰,颤抖着将火柴微弱的光源探向床底——

床下只有积满灰尘的泥地和几捆干稻草。空无一物。

火柴燃尽,灼痛了我的指尖。黑暗再次吞噬一切。

“呼……” 一声极轻、极冷的气息,如同寒冬腊月里垂死之人最后的叹息,毫无征兆地拂过我的后颈!

冰冷刺骨!

“啊——!!!” 我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门口扑去!黑暗中撞翻了凳子,也顾不上疼痛,只想逃离这间恐怖的屋子!

刚拉开偏屋的门冲进堂屋,外面骤然响起一片混乱的声响!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呼喊声、还有金属器物碰撞的叮当声,由远及近,迅速包围了老宅!

“快!堵住门!”

“山神发怒了!是那声音!她又唱了!”

“德顺!茂财!快!”

杂乱的呼喊声中,老宅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撞开!几支燃烧的火把猛地伸了进来,跳跃的火焰瞬间驱散了堂屋的黑暗,也照亮了门口一张张惊恐扭曲、写满绝望和疯狂的脸!

德顺叔佝偻着站在最前面,火光映照下,他那张核桃般的老脸惨白如纸,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非人的恐惧。茂财如同铁塔般立在他身侧,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粗大的、顶端绑着浸油麻布的火把,火光在他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抓住她!” 德顺叔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形,如同夜枭嘶鸣,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是她!是她引来的!山神要新娘!新娘跑了……只能是她!抓住她!献给山神老爷!”

几个同样满脸惊惧的青壮村民,手里拿着绳索和麻袋,在德顺叔和茂财的带领下,如同饿狼般,带着一股混合着愚昧、疯狂和绝望的气息,猛地朝我扑了过来!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绳索深深勒进我的手腕,粗糙的麻纤维摩擦着皮肤,火辣辣地疼。我被两个粗壮的村民死死架着胳膊,双脚几乎离地,拖拽着向前。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狂暴,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凶狠地砸在脸上、身上,瞬间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眼前一片模糊,只有火把在狂风中挣扎跳跃的昏黄光晕,映照着前方那条通往漆黑后山的小路,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咽喉。

“快!再快点!”德顺叔嘶哑的吼叫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充满了末日般的恐惧,“山神老爷等不及了!那声音……那声音又近了!”

他口中的“声音”,是那幽怨凄厉的歌声吗?它似乎被隔绝在了村庄的方向,此刻耳边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还有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可德顺叔的恐惧是如此真实,仿佛那无形的歌声正化作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脖颈。

茂财沉默地走在最前面,他高大的身影在火把的光影里晃动,像一尊移动的铁塔。他没有回头,只是用肩膀扛着那个沉重的、不断渗出暗红色液体的麻袋。麻袋里的“东西”似乎已经彻底没了声息,软塌塌地搭在他肩上,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在泥泞的地面拖曳出一道迅速被雨水冲淡的、令人作呕的血痕。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眼睛、嘴巴,咸涩而腥气。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挣扎是徒劳的。我扭动着被捆缚的身体,嘶喊着:“放开我!你们疯了!什么山神!那是迷信!是……”

“闭嘴!”架着我的一个村民粗暴地低吼,带着浓重的土腔,声音里同样充满了惊惶,“再吵吵!山神先撕了你的嘴!”

他的话引来几声压抑的附和。这些村民,平日里或许只是木讷的庄稼汉,此刻在巨大的恐惧和某种根深蒂固的愚昧驱使下,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兽性的、为了生存而不顾一切的疯狂。我成了他们平息“山神之怒”的唯一祭品,是献祭给黑暗中未知恐怖的羔羊。

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峭,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被粗暴地拖拽出来。荆棘划破了裤腿和手臂,带来细密的刺痛。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伤口,反而带来一种麻木的清醒。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口鼻。

不知在冰冷的泥泞和狂暴的风雨中挣扎了多久,前方的茂财终于停了下来。

一座巨大、扭曲的黑影,突兀地矗立在狂风暴雨之中,如同蹲伏在悬崖边缘的洪荒巨兽。

山神庙。

它比想象中更加破败和阴森。巨大的岩石垒砌的墙壁,在岁月的侵蚀和风雨的剥蚀下,布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一道道狰狞的裂痕。庙门早已腐朽殆尽,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如同野兽巨口的门洞,向内吞噬着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门洞上方,一块残破的石匾歪斜地挂着,上面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模糊不清、被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篆字——“山君祠”。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气、陈年香灰、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肉闷烂的恶臭,从门洞内汹涌而出,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到……到了!”德顺叔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更深沉的恐惧,他佝偻的身影在火把光下剧烈地颤抖着,“快!快把她弄进去!把‘供品’也摆上!”

茂财一言不发,动作却异常麻利。他像扔一袋垃圾一样,将肩上那个沉重的麻袋猛地甩进庙门内的黑暗中。麻袋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响,溅起一片黑色的泥水。接着,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冷硬岩石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住了我。

架着我的两个村民如同接到了明确的指令,同时发力,粗暴地将我向前一推!

巨大的力量让我完全失去了平衡,双脚离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那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黑暗门洞飞扑进去!

“不——!”

尖叫声被庙门内骤然放大的死寂瞬间吞噬。

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石板地面上,骨头像是散了架,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冰冷、粘稠的泥水糊满了脸和身体。手腕被反绑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在湿滑的地面扭动,激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身后,传来德顺叔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喊声,穿透风雨,清晰地送入门内:“山神老爷息怒啊!新娘子给您送来了!供品也献上了!求您收了神通,放过雾村吧——!”

紧接着,是沉重的、令人绝望的摩擦声。

吱——嘎——哐!!!

一块巨大的、表面湿漉漉、长满青苔的厚重石板,被茂财和几个村民合力,猛地推过来,死死地堵在了庙门之上!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声音,连同外面狂暴的风雨世界,被彻底隔绝在外。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痛感。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蜷缩在冰冷湿滑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浓烈的恶臭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刺激着脆弱的神经。眼睛徒劳地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厚重的裹尸布,一层层包裹上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极度恐惧下血液奔流的声音。但在这绝对的寂静中,另一种声音开始逐渐清晰。

滴答…滴答…滴答…

是水声。很缓慢,很清晰。仿佛就在不远处,有冰冷的液体从高处滴落,砸在某种坚硬的表面上。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突兀,如同催命的鼓点。

还有……呼吸声?

不是我自己的。是另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带着一种粘稠湿冷的……气息?它若有若无,断断续续,仿佛来自这黑暗空间的最深处,来自那座巨大的、腐烂的神像之后?

极致的恐惧像无数冰凉的蚂蚁,顺着脊椎密密麻麻地向上爬。我拼命地压抑着喉咙里的尖叫,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能出声!不能惊动黑暗里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被捆缚在身后的手,艰难地在冰冷湿滑的地面摸索。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石板缝隙,触碰到冰冷的、粘稠的泥水……还有那个被茂财扔进来的麻袋。

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滑腻感传来。麻袋的粗麻布已经被某种液体彻底浸透,冰冷、粘稠。我触电般缩回手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里面……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光芒,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庙宇深处浓重的黑暗!

是闪电!

一道巨大的、扭曲的银白色电蛇,如同天神震怒的鞭子,瞬间劈开了庙宇后墙上某个早已破损的巨大裂缝!惨白、刺目的光芒,如同探照灯般,粗暴地扫过整个阴森恐怖的空间!

光芒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但在这一秒钟里,我看到了地狱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那座巨大的、布满裂痕的山神泥塑神像!它的头颅已经坍塌了一半,露出里面断裂的木头支架和干枯的稻草,如同一个被劈开的腐烂头颅。残存的半边脸模糊不清,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但那双用劣质彩漆点出的眼睛,在闪电的映照下,却闪烁着一种极其恶毒、极其贪婪的幽光!神像的身体更是朽烂不堪,泥胎剥落,露出里面的骨架,一件破烂不堪、颜色几乎褪尽的猩红色布片,歪歪斜斜地挂在神像的肩膀上,像一块腐朽的裹尸布。

闪电的光芒随即扫过神像下方。茂财扔进来的那个麻袋,就瘫在神像前的供台下方。麻袋口散开了,露出里面一团模糊的、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暗红色东西——那根本不是猪羊!那蜷缩扭曲的形状,那隐约可见的、属于人类的肢体轮廓!一只苍白浮肿的手无力地伸在麻袋口外,五指僵硬地张开着……是水生?!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剧痛!

光芒急速移动,扫过我身体左侧的墙壁。

惨白的光线下,那面巨大的、由粗糙山石垒砌而成的墙壁,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刻满了东西!

不是花纹,不是壁画。

是名字!

无数个名字!用各种工具、各种力道刻上去的!有的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涂鸦;有的深刻入石,带着绝望的力道;有的则模糊不清,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它们像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无声呐喊的手,布满了整面石墙!一种冰冷彻骨的、凝聚了无数绝望的怨气,仿佛实质般从那些名字中散发出来,瞬间将我笼罩!

闪电的光芒如同濒死的烛火,摇曳着,迅速黯淡下去。但在它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在了那片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名字海洋的最顶端!

那里,刻痕异常清晰、异常深重,像是刚刚用尖锐的石头狠狠凿上去的。笔画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精准。

刻着的,是我的全名。

旁边,是我精确到时辰的生辰八字!

再旁边,是我只有至亲才知道的、早已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乳名!

“啊……”

一声短促的、几乎不属于我自己的抽气声,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我的名字……我的生辰……我的乳名……怎么会在这里?!刻在这座阴森恐怖的山神庙里,刻在这些如同诅咒般的名字之上?!

黑暗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闪电带来的短暂光明,如同揭开了地狱面纱的一角,将最深的恐怖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腐烂的神像、麻袋里人形的轮廓、墙上密密麻麻的亡者之名……还有最顶端,那属于我的、冰冷刺骨的标记!

“轮回七十八年……终于等到替身……”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和一种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欣喜?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头皮炸开!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痉挛!

这不是德顺叔的声音!不是茂财!不是任何村民!

这个声音……冰冷、怨毒,带着一种非人的死气!

“别怨我们……”

德顺叔嘶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穿透厚重的石门板,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寒的麻木,幽幽地飘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当年……你太婆被鬼子拖进庙里时……全村都听见她惨叫……”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霹雳,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脑海中那些混乱的、令人窒息的恐怖画面——腐烂的神像、麻袋里的人形、墙上刻满的名字、最顶端那冰冷的标记——瞬间被一股更加古老、更加血腥的洪流冲垮、连接!

太婆?

那个在我童年模糊记忆里,总是坐在老屋门槛上晒太阳、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干瘦老太太?那个据说是在饥荒年头饿死在逃荒路上的太婆?

鬼子?惨叫?被拖进这座庙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德顺叔那麻木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布满蛛网的门扉!一些零碎的、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碎片,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猛地闪现出来——

昏暗的老屋油灯下,爷爷那张总是沉默严肃的脸,在提及“你太婆”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恐惧?母亲压低声音严厉的警告:“小孩子不许问东问西!特别是关于后山老庙的事!”还有……还有那张藏在老屋阁楼落满灰尘的木箱底,被层层旧布包裹着的、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斜襟布衫的年轻女子,眉眼温婉,嘴角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那眉眼轮廓……那五官……分明与我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当时只以为是家族遗传的相似……

“啊……” 极致的恐惧和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濒死的鱼。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一种令人牙酸的、布料摩擦朽木的声音,极其清晰地,从那座巨大的、腐烂的山神泥塑神像后面传来!

声音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滞感。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从神像背后的阴影里,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甜腥气息,如同无形的浪潮,瞬间盖过了庙里原有的恶臭,汹涌地弥漫开来!

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被绳索捆缚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筛糠般剧烈颤抖!眼睛死死瞪大,徒劳地在浓稠的黑暗中搜寻,只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阴风,正从那神像背后缓缓吹拂过来,拂过我的脸颊,冰冷刺骨!

惨白的闪电,再一次,如同垂死挣扎的巨兽,猛地撕裂了庙宇后墙的巨大裂缝!

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阴森的空间!

就在那巨大的、半边头颅塌陷的腐烂泥塑神像之后——

一个身影,正缓缓地、完全地站直。它穿着一身衣服。

不是现代的衣衫。是那种极其老旧、颜色却依旧刺目猩红的……嫁衣!宽大的袖口,繁复的盘扣,下摆长长地拖曳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但那嫁衣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暗褐色的可疑污渍,甚至……斑驳的霉斑。猩红的底色在闪电的映照下,透着一股妖异不祥的血光。

而嫁衣之上……

闪电的光芒,如同最冷酷的审判者,清晰地映照出那张从神像阴影中抬起的“脸”!

没有皮肤。没有血肉。

只有一片黏连着几缕枯黑长发的、灰白腐朽的颅骨!空洞的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通往地狱的无底深渊!下颚骨张开着,形成一个无声嘶吼的恐怖形状!

一只只剩下森森白骨、指节扭曲变形的手爪,从猩红破烂的宽大袖口中缓缓伸了出来。骨指嶙峋,带着泥土和暗褐色的干涸痕迹,直直地、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冰冷恶意,指向蜷缩在冰冷地面上、如同待宰羔羊的我!

那张脸……那张在闪电惨白光芒下显露的、属于枯骨的轮廓……

虽然只剩下腐朽的骨架,但那眉骨的弧度、鼻梁的形状、下颌的线条……

竟与我昨日在那片枯死稻田边,于无意识癫狂状态下画出的那幅画中——那个在歪脖子老槐树上悬吊自尽、穿着旧式蓝布衣衫的村妇面容……至少有七分神似!

只是画中的面容带着生前的悲苦和绝望,而眼前这张枯骨之脸,则充满了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怨毒和……一种得偿所愿的扭曲快意!

“替身……” 那嘶哑干涩、如同骨头摩擦的声音,再次从那张开的下颚骨后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终于……”

白骨手指,带着一股穿透空间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缓慢而坚定地,朝着我的眉心点来!

“不——!!!”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化作一声凄厉绝望、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叫,在死寂阴森的山神庙里轰然炸响!

“不——!!!”

凄厉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死寂的庙宇里轰然炸开,却被厚重的石壁无情地吞噬、反弹,撞回自己耳中,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带起一片绝望的回音。那森白的骨指,带着穿透虚空的阴寒死气,已近在咫尺!冰冷的指尖仿佛已经触碰到眉心的皮肤,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幽冥的吸力骤然爆发,要将我的魂魄生生拽出躯壳!

电光火石间,一个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被恐惧冻结的思维——老屋阁楼!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底!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旁,静静躺着一面巴掌大的、边缘刻满蝌蚪般扭曲符文的古旧铜镜!爷爷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里是濒死的清明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干裂的嘴唇翕动,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几个破碎音节,如同诅咒般烙印在记忆深处!

那根本不是安慰!那是……一道符咒!一道指向这面铜镜的、绝望的护身符!

“敕……令……幽……泉……镜……开……冥……途……封!”

几乎是本能,濒死的恐惧压榨出最后一丝气力,嘶哑扭曲的声带将这七个字从灵魂深处狠狠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破碎不堪,却异常清晰地在封闭的庙宇中回荡!

嗡——!

就在那白骨指尖即将点中我眉心的刹那,我胸前贴身藏着的、那面冰凉的古旧铜镜,猛地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目的幽蓝色光芒!

那光芒如同一点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鬼火,瞬间刺破了浓稠的黑暗!

光芒虽弱,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极其古老、极其克制阴邪的力量!那点向我的白骨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一滞!

“呃啊——!”

一声尖锐得足以撕裂魂魄的非人厉啸,骤然从那张开的森白下颚骨后爆发出来!不再是嘶哑的低语,而是凝聚了无尽怨毒与惊怒的、纯粹的痛苦尖嚎!那穿着猩红破败嫁衣的枯骨身影,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退去,腐朽的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

幽蓝的光点一闪即逝,庙宇重新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但刚才那瞬间的光芒,那厉鬼痛苦的反应,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生的希望和祖辈留下的唯一依仗,在绝望的深渊里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蛮力,我猛地扭动被反绑的身体,像一条濒死的鱼,不顾一切地在冰冷湿滑、污秽不堪的地面上翻滚、挣扎!手腕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反而刺激着麻木的神经。目标只有一个——滚到那座巨大的、腐烂的神像之后!那里是刚才厉鬼现身的地方,也是此刻唯一可能存在的、短暂的“安全”死角!

翻滚中,身体重重撞上神像基座冰冷的石头,痛得眼前发黑。但我不敢停歇,用肩膀死死抵着粗糙的石面,拼命将自己蜷缩进神像背后那狭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汗水混合着污泥和血水,从额头淌下,模糊了视线。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和……危险。

那厉鬼呢?它被那幽蓝的光芒伤到了?还是……在酝酿着更恐怖的反扑?

浓烈的腐烂甜腥气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浓郁地包裹着我,冰冷刺骨。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怨毒地窥视着这个角落。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汗水浸透了后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被绳索勒破的手腕伤口,在污泥的浸泡下传来阵阵刺痛和麻痒。

就在精神绷紧到极限,几乎要崩溃的刹那——

“呵……”

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叹息,幽幽地,就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冰冷的气息拂过头顶!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猛地抬头!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那腐烂甜腥的气息源头,那冰冷的、实质般的怨念,就在咫尺之遥!那穿着猩红嫁衣的枯骨,正无声无息地、居高临下地站在神像基座之上,俯视着蜷缩在阴影里的我!

它没有立刻动手。

“镜……” 那嘶哑干涩、如同骨头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冰冷怨毒,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迷茫?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那面……镜子……”

它在问镜子?!

巨大的恐惧中,一丝微弱的电光划过脑海!爷爷!太婆!那张老照片!还有……德顺叔穿透石门的话语——“你太婆”!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压倒了所有理智的思考!这是唯一的生路!唯一的可能!

“太……太婆!”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这个称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是……是我!我……我是囡囡!您……您看看我!看看……镜子!”

我拼命扭动身体,试图让胸前那面紧贴着的、冰凉的铜镜暴露出来。虽然知道黑暗中它根本看不见,但这是唯一的“信物”!唯一的联系!

“囡……囡?” 那枯骨的下颚骨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艰涩、仿佛早已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音节。那嘶哑声音里的迷茫骤然加深,如同浓雾翻涌。

死寂。

浓重的、几乎令人发疯的死寂。那冰冷的怨念如同凝固的寒冰,将我死死冻结在原地。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神经。它在想什么?在回忆?还是在确认这个称呼背后所代表的、早已被血与火焚尽的脆弱联系?

突然!

那森白的、指骨嶙峋的手爪,猛地从猩红的破烂袖口中再次探出!带着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更加狂暴的戾气,不再是点向眉心,而是直直地抓向我的脸!那速度快如鬼魅,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完了!它不信!它还是要替身!

极致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骨爪撕裂皮肉的剧痛和永恒的黑暗降临……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只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浓重腐烂腥气的风,猛地拂过我的面颊。

紧接着,是“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

我猛地睁开眼。

借着庙宇后墙裂缝外,又一道瞬间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

我看到——

那森白的骨爪,就悬停在我眼前,距离我的鼻尖,不到一寸!

嶙峋的指骨微微弯曲着,保持着抓取的姿势。但其中一根细长的、如同枯枝般的指骨,却从中断裂开来!半截灰白的指骨无声地掉落,砸在我胸前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污浊的水花。

断裂的指骨截面,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没有骨髓,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而那只悬停的骨爪,连同它后方那张在闪电光芒下显露的、空洞而腐朽的颅骨,都在剧烈地……颤抖!

不是愤怒的颤抖。

是一种更深沉、更剧烈、仿佛某种支撑了它漫长岁月的东西骤然崩塌的……战栗!

“囡……囡……” 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无法形容的、令人心碎的破碎感,如同呜咽,如同哀鸣。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腐朽的声带里艰难地、痛苦地挤压出来,带着无尽的悲怆和……一丝被唤醒的、属于“人”的、早已扭曲变形的痛苦记忆。

“疼……好疼……”

“他们……撕……扯……”

“叫……没人……救……”

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带着浓重血泪气息的字句,如同冰冷的毒针,从那张开的森白下颚骨后迸出,狠狠扎进我的脑海!那不是语言,那是用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和绝望直接烙下的印记!瞬间,无数混乱、血腥、令人窒息的画面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刺耳的枪声!野兽般的狞笑!粗鲁肮脏的异国语言!刺眼的、在泥污中依旧猩红的破碎嫁衣!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无数双粗暴撕扯的手!骨头断裂的脆响!女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穿透庙宇、响彻山坳的绝望惨叫!还有……还有庙门外,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躲藏在黑暗角落里的、惊恐而麻木的眼睛!没有一个人冲进来!没有一声援救的呼喊!只有那惨叫声在持续,在减弱,最终变成喉咙被掐断般的嗬嗬声,归于一片粘稠冰冷的死寂……

“啊——!!!”

巨大的、不属于我自己的、却又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剧痛和绝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头颅!我抱住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嚎,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痉挛起来!那是太婆临死前的痛苦!是她被至亲乡邻抛弃在绝境中的滔天怨念!是她七十八年来,灵魂被禁锢在这片土地、这座庙宇、这具枯骨中,日日夜夜承受的无尽煎熬!

这痛苦和怨念是如此庞大,如此沉重,瞬间将我淹没、撕裂!

“不……不……” 我蜷缩在冰冷污秽的地上,意识在巨大的痛苦冲击下濒临溃散,只能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

头顶上方,那枯骨颤抖得更加剧烈,腐朽的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那猩红的破烂嫁衣无风自动,如同燃烧的、泣血的火焰。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混乱的怨气在它腐朽的躯壳内翻腾、冲撞!那被铜镜和血脉称呼短暂唤醒的一丝“人”性,正在与积累了七十八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怨毒疯狂搏斗!

“替身……”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和挣扎,“轮回……结束……痛苦……”

那悬停的骨爪,带着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迟疑,再次微微抬起。骨爪上断裂的指骨茬口,在残留的闪电余光中,闪烁着冰冷的死意。

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绝望时刻——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整个山崖都劈开的恐怖炸雷,猛地在外界天穹之上爆响!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贴近,如同天神在头顶擂响了毁灭的战鼓!整座山神庙都在这一声巨雷中剧烈地摇晃起来!顶棚的灰尘和朽木碎屑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紧接着!

哗啦啦——!!!

堵在庙门口的那块沉重无比、长满青苔的巨石板,在这天地之威的恐怖震荡下,竟然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呻吟,猛地向内崩开了一道足有半尺宽的、不规则的巨大裂缝!

外面世界狂暴到极致的风雨声、山石滚落的轰鸣声、还有……无数村民混杂着极致恐惧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那道裂缝中汹涌灌入!

“山崩了!山神发怒啦!”

“跑啊——!”

“救命!德顺叔被埋了!”

“茂财!茂财掉下去了!”

混乱!绝望!末日降临!

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剧变,这山崩地裂般的恐怖景象,这堵死生路的石门骤然裂开的巨响,还有外面世界传来的、清晰无比的、属于雾村村民的死亡哀嚎……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那枯骨厉鬼体内疯狂挣扎的平衡!

“嗬……嗬嗬嗬……” 一阵极其怪异、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声音,从那森白的下颚骨后响起。

它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窝不再看向蜷缩在地的我,而是转向了那堵刻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名字的巨大石墙!又一道惨白的闪电适时地撕裂黑暗,清晰地照亮了那面如同墓碑般的墙壁。

最顶端,我那被深深刻下的名字、生辰、乳名,在电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然后,是下面,那无数个代表了七十八年来被献祭的、无辜或“有罪”的生命的名字!水生那带着少年稚气的名字,似乎也在其中一闪而过……

最后,它的“目光”(如果那空洞的眼窝还能称之为目光的话),死死地、带着一种穿透了时空的、刻骨怨毒的诅咒,穿透了那道裂开的石门缝隙,仿佛看到了外面正在被山崩吞噬、哭嚎逃命的雾村村民!看到了那些七十八年前,躲在门外黑暗中,听着她惨叫而无动于衷的后代子孙!

“嗬嗬……好……好……” 那嘶哑的声音扭曲着,带着一种大彻大悟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都……来……陪……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悬停在我面前的森白骨爪,猛地调转了方向!不再指向我,而是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冰冷刺骨的怨毒洪流,五指箕张,朝着那堵刻满名字的巨大石墙,朝着那道裂开的、传来村民临死哀嚎的石门裂缝,狠狠一抓!

没有实质的触碰。

但一股无法形容的、肉眼可见的、如同墨汁般浓稠粘滞的黑色怨气,如同活物般从它腐朽的骨爪中汹涌喷出!那黑气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血腥腐臭,瞬间弥漫了整个庙宇空间!空气的温度骤降至冰点,地面残留的泥水肉眼可见地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轰!!!

那堵巨大的、刻满名字的石墙,在接触到黑气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浓酸的朽木,竟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灰败、酥脆!无数刻在上面的名字随之扭曲、模糊、剥落!仿佛承载其上的所有亡魂印记,都在被这股怨毒彻底侵蚀、抹除!

而那道裂开的石门缝隙处,翻涌的黑气更是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向外奔涌而出!外面传来的哭喊声、求救声,在黑气涌出的瞬间,骤然变成了无数声重叠在一起的、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惨叫!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鸡鸭,瞬间被掐断了所有生机!

“呃啊——!”

“嗬……”

“救……”

惨叫声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比庙宇内先前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死寂,瞬间笼罩了内外。

只有山崩地裂的轰鸣,依旧在持续,如同为这场献祭敲响的丧钟。

那穿着猩红破烂嫁衣的枯骨,在释放出那毁天灭地的怨毒黑气后,仿佛耗尽了所有支撑它的力量。它那腐朽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发出“咔嚓”几声脆响,几根细小的肋骨从破烂的嫁衣下断裂掉落。

空洞的眼窝最后“看”了一眼那堵正在迅速腐朽崩坏的石墙,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蜷缩在神像基座阴影里、几乎被冻僵和恐惧吞噬的我。

那张森白的、只剩下枯骨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怨毒,没有欣喜,没有痛苦。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如同万载寒冰。

然后,它如同失去了所有牵引的提线木偶,猛地向后一仰!

腐朽的骨架砸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散架声。那身刺目的猩红嫁衣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破布,软塌塌地覆盖在散落的灰白骨殖之上。浓烈的腐烂甜腥气骤然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庙宇原有的、冰冷的尘土和死亡的气息。

它……散了?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瞬间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眼前阵阵发黑,被绳索捆缚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手腕的剧痛,身上的伤口,头颅里残留的撕裂感,还有那几乎被冻结的灵魂……所有的知觉如同退潮般回归,带来一片麻木和无法形容的疲惫。

结束了?

轰隆隆……哗啦啦……

山体崩塌的声音还在持续,但似乎正逐渐远去。庙宇的摇晃也停止了。只有那道裂开的石门缝隙,透进来一丝微弱、惨淡的天光,混合着冰冷的风雨气息。缝隙外,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

冰冷的雨水顺着石门裂缝流淌进来,浸湿了我的裤脚,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求生的欲望压倒了身体的麻木和精神的创伤。必须出去!离开这座坟茔!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翻过身,将被反绑的手腕凑到神像基座粗糙锐利的棱角上,不顾皮肉被撕裂的剧痛,疯狂地来回摩擦!

粗糙的石头棱角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早已血肉模糊的手腕。剧痛钻心,却成了支撑意识的唯一力量。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胳膊流淌。

终于!

“嘣!” 一声轻微的断裂声。

粗糙的麻绳被磨断了!

双手骤然获得自由,带来一阵麻木的刺痛和血液回流的不适感。我大口喘着粗气,不顾手腕伤口的剧痛,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巨大的山神泥塑神像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墓碑。那堆散落在神像脚下的枯骨和猩红嫁衣,如同最肮脏的垃圾,散发着死寂的气息。那堵巨大的石墙,表面覆盖着一层诡异的灰败,无数名字被侵蚀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时光和怨毒共同抹去。茂财扔进来的那个麻袋,依旧瘫在角落,露出那只苍白浮肿的手,无声地诉说着终结。

目光最后落在那道裂开的、透进天光的石门缝隙上。那是唯一的生路。

我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冰冷湿滑、布满污秽的地面,朝着那道裂缝走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像灌了铅,意识也模糊不清。

终于,挪到了裂缝前。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从裂缝上方不断流下。我侧过身,艰难地从那道仅容一人挤过的缝隙中,向外钻去。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钢针,瞬间打在脸上、身上!外面依旧是昏天暗地的暴雨,但雨势似乎小了一些。惨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眼前的景象——

地狱。

眼前的山道已经完全变样。巨大的山体滑坡如同狰狞的伤口,将原本通往村庄的小路彻底撕裂、掩埋!浑浊的泥石流如同粘稠的血液,裹挟着折断的树木、碎裂的巨石,还在缓缓地向下蠕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血腥味,还有一种……皮肉被泥浆闷烂的、难以言喻的恶臭。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死寂无声。

没有活人。

只有泥泞中,半掩半露的、属于人类的残破肢体。一只僵硬的手从泥浆里伸出,五指绝望地张开着,指向阴沉的天空。半张被泥浆糊满的脸,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依稀能辨认出……似乎是老根叔?更远处,一块被泥石流冲下来的巨石下,压着一截穿着靛蓝色粗布裤子的腿,还在微微抽搐,旁边散落着一个被砸扁了的、沾满泥浆的烟袋锅——那是德顺叔从不离身的东西。

而在那片被泥石流肆虐过、如同坟场的狼藉边缘,靠近山神庙下方陡坡的位置——

几具扭曲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半埋在泥浆里。他们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扭成了不可能的角度,头颅低垂,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身上,不知何时,被凌乱地插满了枯黄的稻草!湿透的稻草黏在破烂的衣服和僵硬的皮肤上,如同生长出来的诡异毛发。远远看去,就像是几具被随意丢弃在泥泞中的、巨大而扭曲的……稻草人。

其中一个最为高大的身影,即使死去,依旧保持着一种向前扑倒的姿态,半张脸埋在泥浆里,露出的半张脸上,岩石般冷硬的线条被死亡的恐惧彻底扭曲——茂财。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这一切,试图洗去泥泞和血迹,却只让这片死亡之地显得更加污秽和绝望。山神庙如同一个沉默的、饱食后的巨兽,蹲伏在崩塌的山崖边缘,那道裂开的石门缝隙,如同它咧开的、嘲讽的嘴。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冷到骨髓里的、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种灵魂被彻底掏空的虚无。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看了一眼那座吞噬了太多生命和灵魂的阴森庙宇。然后,转过身,拖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滑,头也不回地,沿着山体滑坡边缘尚未完全坍塌的、陡峭湿滑的小径,踉跄着,向着未知的、但一定是远离雾村的方向,艰难地走去。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流淌。身后,那片死寂的泥泞坟场,和那座半塌的、刻满了亡者名字又被怨毒侵蚀的山神庙,在灰暗的天幕下,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之中。

只有手腕上,那被绳索勒破、又被污泥浸泡的伤口深处,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刺骨的阴寒气息,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一个来自幽冥的、无声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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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22: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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