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六岁的贺谨川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数着雨滴滑落的轨迹。第六辆奔驰车缓缓驶过,车轮碾断裴家门前的梧桐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他下意识抬头,对面别墅二楼的窗帘缝隙间,一张苍白的脸一闪而过。
"小川,看什么呢?"母亲温柔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顺着儿子的视线望去,只看到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灰色窗台,湿漉漉的,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
贺谨川没有回答。他盯着那扇窗户,窗帘已经严严实实地合拢,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对视只是他的错觉。雨水在车窗上划出扭曲的纹路,将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
两小时后,雨势渐小。搬家工人正在将最后几件家具搬进新家。母亲牵着贺谨川的手,带他去拜访邻居。裴家的雕花铁门缓缓打开,露出精心修剪的前院,但那些名贵的花草在雨中都显得无精打采。
裴父站在玄关处,西装笔挺,领带纹丝不乱,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刚从某个重要会议抽身而来。裴母站在他身侧,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手臂,仿佛在计算这场社交需要耗费的每一分钟。
在他们身后,一个瘦小的男孩安静地站着,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宽大的衬衫里。他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袖口,将布料揉出细小的褶皱,像是要把自己完全藏起来。
"这是犬子贺谨川。"贺母轻轻推了推儿子的肩膀。贺谨川向前迈了一步,礼貌地问好。他比裴晚高出半个头,目光扫过对方时,注意到男孩的左手始终背在身后,衬衫的第三颗纽扣系错了位置,领口歪斜着,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脖颈。
"小晚,打招呼。"裴父的声音不冷不热,手掌在儿子肩上按了一下,那力道让男孩微微踉跄。
裴晚抬起头,睫毛轻轻颤动,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贺谨川看见他的眼睛,漆黑而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映不出任何光亮。
贺母弯下腰,温柔地询问裴晚喜欢吃什么点心,表示自己可以烤给他。裴晚却突然瑟缩了一下,肩膀不自然地绷紧,像是被某种气味刺痛。贺谨川闻到了——母亲身上的香水味,甜腻的茉莉混合着檀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具象化。
裴晚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平静。"......都可以。"他小声回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贺谨川盯着他看,忽然注意到男孩藏在背后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掐痕,边缘泛着青紫,中央微微渗血。他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创可贴,上面印着可爱的小熊图案,是母亲今早出门前塞给他的。
当他递过去时,裴晚愣住了,手指微微发抖,却没有勇气伸手去接。
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裴家的保姆站在楼梯的阴影处,手里攥着一块抹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裴晚背上,男孩的肩膀肉眼可见地绷紧,左手攥成拳头,让那道掐痕更深了。
贺谨川默默收回手,创可贴在他掌心被捏得皱皱巴巴。
大人们的寒暄还在继续。裴父的手机响了两次,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很快挂断。裴母指尖敲击手臂的频率变快了,高跟鞋轻轻点着大理石地面,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裴晚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所有人遗忘的雕像。
雨又悄悄下了起来,细密的水珠打在庭院里的观景池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
贺谨川被母亲牵着手离开时,忍不住回头望去。裴晚仍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单薄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白衬衫在灯光下近乎透明,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滴血珠顺着指节滑落,无声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
没有人看见这一幕。
除了贺谨川。
那天晚上,新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严。贺谨川趴在书桌前,就着台灯的光,在日记本上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矮的那个手腕上,他用红笔点了一个小小的点。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对面的二楼窗口,窗帘紧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梧桐树的影子在雨中摇晃,投下斑驳的暗影,像是一只只伸向夜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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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晚被锁在卧室的第三天,饥饿感已经变成一种钝痛,像有人用生锈的刀缓慢地刮着他的胃壁。窗外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块明亮的方格,他盯着那处光亮,数着时间流逝。
保姆周姨早上来过一次,丢下一杯凉水和半片干面包,门锁咔哒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闷雷砸在他耳膜上。
六岁的裴晚跪坐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上的线头。父母已经二十七天没有回家了,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总是很匆忙,母亲则更简短,通常只说"要听话",然后便挂断。周姨收走了他的手机,说小孩子不需要这个。
窗外的鸟鸣很吵。
裴晚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早就发现卧室的窗户锁是坏的,只要用力往上抬,再往左推,就能打开一条缝隙——刚好够他这样瘦小的孩子钻出去。
消防梯的铁栏杆晒得发烫,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去,脚底被粗糙的铁锈磨得发红。后院的灌木丛茂密杂乱,他蜷缩着钻进去,像只躲进洞穴的小动物。蚂蚁排着队从他脚边爬过,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它们的队伍。
"汪!"
突如其来的犬吠吓得他浑身一抖。灌木丛被拨开,一只毛茸茸的柯基犬歪着头看他,湿漉漉的黑鼻子凑过来,在他手指上嗅了嗅。
"Lucky,别乱跑。"
清亮的童声从远处传来。裴晚僵住了,他认得这个声音——是新搬来的邻居家那个男孩。柯基犬兴奋地甩着尾巴,叼起地上的飞盘又放下,前爪扒拉着泥土,像是在邀请他一起玩。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晚下意识往后缩,但灌木丛就这么大,他无处可藏。
贺谨川拨开枝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瘦小的男孩蜷成一团,膝盖上沾着泥土,白衬衫皱巴巴的,领口歪斜着露出一截锁骨。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受惊的鹿,嘴唇因为缺水而微微起皮。
两人对视了几秒。
"你是裴晚。"贺谨川说,这不是疑问句。他蹲下身,Lucky立刻凑过去蹭他的腿。裴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
贺谨川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浅绿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吃吗?"
裴晚盯着那颗糖,喉咙动了动。他已经两天没吃过正经的东西了,胃里空得发疼。但他没敢接,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饿。"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
贺谨川眨了眨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糖纸剥开,将晶莹的绿色糖果放在掌心,递到他面前。薄荷的清香飘过来,裴晚的指尖抖了抖,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颗糖。
当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的眼眶突然发热。
太甜了。
甜得让他想哭。
眼泪砸下来的时候,贺谨川明显愣住了。他手忙脚乱地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块方巾——浅蓝色的,角落绣着一朵小雏菊,是他母亲的设计样品。
"糖太凉了吗?"他问,笨拙地用方巾去擦裴晚的脸。
裴晚摇头,却说不出话。眼泪越擦越多,最后他干脆把脸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贺谨川蹲在旁边,不知所措地拍着他的背,Lucky也安静下来,趴在一旁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们。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当裴晚终于抬起头时,贺谨川已经剥开了第二颗糖。"给,"他说,"这次慢点吃。"
裴晚接过糖,指尖碰到贺谨川的手掌,温暖干燥。他小口小口地舔着糖,忽然注意到二楼窗口闪过的人影——周姨正阴沉着脸看着这边。
他的呼吸一滞,糖块在嘴里突然变得苦涩。
"我得回去了。"他匆忙站起来,衬衫下摆沾满了草屑。
贺谨川也跟着站起来,"明天还能来玩吗?我每天下午都会带Lucky出来。"
裴晚张了张嘴,他想说好,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跑开时,他听见贺谨川在身后喊:"糖纸别扔!我妈妈收集这个!"
他攥紧手心里皱巴巴的糖纸,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灌木丛。
爬回卧室的过程比出来时艰难得多。他的手指发抖,膝盖在消防梯上磕青了一块。当终于从窗户缝隙挤进去时,他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周姨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餐盘——上面放着一杯水和两片干面包。她的目光扫过裴晚沾满泥土的裤脚,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看来你不饿。"她说,转身将餐盘原封不动地端走了。
门再次锁上。
裴晚站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手心里还攥着那张薄荷糖纸。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平,夹在语文课本的第56页——那是《悯农》的位置。
"锄禾日当午..."他轻声念着,眼泪无声地落在书页上。
窗外,夕阳西沉,将整个房间染成橘红色。对面的别墅亮起温暖的灯光,隐约能听见欢快的谈笑声。裴晚趴在窗台上,看着贺谨川和Lucky在花园里玩耍的身影,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那天晚上,他的枕头下多了三颗薄荷糖,包在贺谨川的数学作业纸里。纸上用铅笔写的算式被泪水晕开,变成模糊的灰色痕迹。
裴晚把一颗糖放进嘴里,剩下的两颗藏进了抽屉最深处。甜味在口腔里蔓延的时候,他想,明天一定要记住问贺谨川——
他妈妈收集的糖纸,是要做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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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阳光炙烤着梧桐街的柏油路面,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贺谨川坐在钢琴前,手指机械地弹奏着练习曲,目光却不断飘向窗外。对面别墅二楼的窗帘紧闭,已经三天没见它拉开过了。
"小川,"母亲轻轻按住他弹错音的手,"专心些。"
贺谨川收回视线,琴键在他指尖下发出沉闷的声响。自从上周在花园遇见裴晚后,那个瘦小的男孩就像蒸发了一样,再没出现过。Lucky每天下午都会跑到灌木丛边嗅来嗅去,最后失望地耷拉着耳朵回来。
琴声戛然而止。
"妈妈,"贺谨川突然问,"如果有人总是不吃饭会怎样?"
贺母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会生病呀。怎么了?"
贺谨川摇摇头,继续弹琴。但当天晚上,他偷偷在厨房多拿了两块曲奇,用纸巾包好塞进书包夹层。
周三下午三点,贺家飘出烤饼干的香甜气味。贺谨川趴在窗台上,看见对面二楼的窗帘微微颤动——一条缝隙悄悄打开,又迅速合拢。
他立刻抱起早就准备好的童话书,牵着Lucky跑进花园。这次他没去灌木丛,而是直接坐在靠近裴家院墙的长椅上,故意大声朗读起来:"当小王子来到地球时,他看见了一座玫瑰园..."
Lucky趴在他脚边,耳朵警觉地竖起。贺谨川读得很慢,时不时停顿,假装思考接下来的句子。当读到"驯养就是建立联系"时,一块小石子从墙那边滚过来,停在他脚边。
贺谨川屏住呼吸,继续读下去。
第二块石子。
然后是第三块。
他轻轻合上书,从书包里掏出那包曲奇,小心地放在墙根处。"Lucky,回家。"他故意大声说,牵着狗往屋里走,却在拐角处悄悄回头——
一只苍白的小手迅速从墙缝伸出来,抓走了曲奇。
贺谨川嘴角微微上扬。
接下来的周三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约会。贺谨川发现裴晚最喜欢《小王子》,讨厌《丑小鸭》;喜欢葡萄干曲奇,讨厌杏仁片;听故事时会不自觉跟着情节小声惊呼,又立刻捂住嘴。
但裴晚从不露面。
直到第五个周三,暴雨突至。
贺谨川匆忙收拾书本准备回屋,却听见墙那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扒着墙缝看去——裴晚摔倒在泥水里,白衬衫沾满泥浆,右手紧紧攥着今天的曲奇,左手掌心被碎石划出一道血痕。
"你没事吧?"贺谨川急得直接翻过矮墙。
裴晚惊恐地往后缩,像只受惊的兔子。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脸上的泥水,在衣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的嘴唇发白,右手仍死死护着那包曲奇。
"我、我只是想..."裴晚的声音比雨声还轻,"想给你这个..."
他颤抖着摊开左手——一个歪歪扭扭的黏土小人,依稀能看出是贺谨川的样子,胸口嵌着一颗纽扣。
贺谨川愣住了。那是他初遇那天掉落的备用纽扣。
雨越下越大,裴晚开始发抖。贺谨川二话不说脱下外套罩在他头上,拉起他就往贺家跑。Lucky跟在后面狂吠,惊动了正在烤饼干的贺母。
"天啊!"贺母惊呼着把两个落汤鸡领进屋,"快去洗澡!"
浴室里,裴晚像只惊弓之鸟,死死攥着那个黏土小人。热水冲下来时,他疼得一哆嗦——贺谨川这才看清,男孩背上布满细小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新鲜的青紫。
"谁干的?"贺谨川声音发紧。
裴晚摇摇头,把脸埋进膝盖。热水冲走了泥土,露出他瘦得突出的肩胛骨,像一对即将破皮而出的翅膀。
当晚,裴晚穿着贺谨川的睡衣,坐在贺家餐桌前吃到了人生第一顿家常饭。贺母做了番茄牛腩,汤汁浓郁,土豆炖得软烂。裴晚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无声地落进碗里。
"慢点吃,"贺母温柔地给他添饭,"以后每周三都来,好吗?"
裴晚咬着嘴唇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但第二天清晨,贺谨川被争吵声惊醒。他趴在窗边,看见裴家保姆拽着裴晚的胳膊往屋里拖,嘴里骂骂咧咧。裴晚踉踉跄跄地跟着,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脏东西往家里带!"周姨的尖嗓门穿透晨雾,"看我不告诉先生!"
门"砰"地关上。
贺谨川赤脚跑下楼,在两家之间的矮墙边发现了碎片——那个黏土小人被摔得四分五裂,纽扣孤零零地躺在泥地里。
他小心地捡起所有碎片,用纸巾包好藏进抽屉。那天下午,他让母亲教他捏黏土,花了整整三天,终于做出一个差不多的。
但裴晚再没来过周三的故事会。
贺谨川不知道的是,那天之后,裴晚被锁在卧室整整一周。周姨每天只给一顿饭,还收走了他藏在抽屉里的所有"赃物"——三颗发霉的薄荷糖,一张糖纸,和半块舍不得吃的曲奇。
只有那本夹着糖纸的语文课本幸免于难。
夜深人静时,裴晚趴在窗台上,看着对面温暖的灯光,轻声背诵贺谨川读过的故事:"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需要彼此..."
月光照在窗台上,那里静静躺着两个新的黏土小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Lucky。这次,他学会了把它们藏在更隐蔽的地方:消防梯的缝隙里,用一片梧桐叶盖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贺谨川时,胃里那种饥饿的疼痛会减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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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第一场雨带走了夏末的燥热。贺谨川站在裴家门前,手指紧攥着书包带。开学第一天,母亲特意让他来等裴晚一起上学。
门开了。周姨冷着脸打量他:"小少爷还没吃早饭。"
贺谨川抿着嘴没说话。自从黏土小人事件后,裴晚就像被关进玻璃罩的玫瑰,再也没出现在花园里。偶尔,贺谨川能看见二楼窗帘后一闪而过的影子,但很快就会被拉严。
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裴晚穿着崭新的校服走下来,衬衫领子大得露出锁骨,裤腿长出一截拖在地上。他瘦了,眼睛显得更大,在看到贺谨川时明显怔了一下。
"走、走吧。"裴晚小声说,低头快步走过贺谨川身边。
梧桐叶在脚下发出脆响。一路上,裴晚始终落后半步,手指不安地绞着书包带。贺谨川放慢脚步等他,却听见他肚子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你没吃早饭?"
裴晚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是把书包抱在胸前,像是要挡住什么。贺谨川突然拽住他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裴晚的袖口下,隐约可见青紫的指痕。
"给你。"贺谨川从书包侧袋掏出一盒牛奶和独立包装的小面包,"我妈非要我带的,我吃过了。"
裴晚盯着食物,喉结动了动。他接过面包,小口小口地咬着,碎屑掉在校服前襟上,又被他慌忙拍掉。贺谨川注意到他的指甲被剪得很短,有些地方还带着血痂。
"周姨说......"裴晚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贺谨川把牛奶塞进他书包:"我不是别人。"
阳光穿过梧桐枝叶,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裴晚低头看着两人时而交错的影子,嘴角微微上扬。
教室里闹哄哄的。班主任林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进来,眼镜链随着步伐晃动。"我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课本——贺谨川。"
贺谨川领完书回来时,发现裴晚的座位空了。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了人——裴晚正蹲在地上捡散落的铅笔,一个胖乎乎的男生站在旁边哈哈大笑。
"捡快点啊,没爹妈管的野孩子!"
贺谨川冲过去推开那个男生:"你干什么?"
男生撇撇嘴走了。裴晚依旧蹲着,手指颤抖着去够滚到角落的橡皮。贺谨川蹲下身帮他,发现他眼眶发红,但一滴泪都没有。
"他们说的不对,"贺谨川把最后一支铅笔放进笔盒,"你爸妈只是太忙了。"
裴晚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贺谨川认真的表情。他突然笑了,那种贺谨川后来才明白的笑容——不是开心,而是为了让对方安心的表演。
"嗯,他们很忙。"裴晚轻声说,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
放学时下起大雨。贺谨川撑着伞等裴晚,却看见周姨早早候在校门口,手里只拿着一把伞。裴晚小跑过去,周姨立刻拽着他往前走,伞面倾斜着,大半雨水都浇在裴晚身上。
贺谨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当晚,贺母敲开儿子的房门,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盒子:"小川,这是给裴晚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本带密码锁的日记本,封面印着星空图案。贺谨川拨动数字轮,初始密码是0601——他的生日。
"为什么送这个?"
贺母摸摸他的头:"有些话说不出口的时候,写下来会好受些。"
第二天清晨,贺谨川特意早到十分钟,把日记本塞进裴晚的课桌。他看见裴晚走进教室,看见他疑惑地翻开盒子,看见他手指轻轻抚过密码锁——然后突然把脸埋进臂弯,肩膀微微颤抖。
林老师开始点名。裴晚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嘴角挂着笑。当老师转身写板书时,他悄悄往贺谨川手里塞了张纸条:
【谢谢】
字迹工整得不像一年级学生写的。
那天之后,裴晚的课桌里总是会出现各种小东西:独立包装的坚果,水果软糖,有时是一张写着"今天数学作业是第25页"的便利贴。贺谨川不知道的是,这些都被裴晚小心地藏在了书包最隐蔽的夹层,像松鼠囤积过冬的粮食。
周五放学时,贺谨川被留下来做值日。等他出来时,校园已经空了。梧桐树下,裴晚抱着书包坐在长椅上,看见他便跳起来:"我、我等你一起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便利店时,贺谨川用零花钱买了两个冰淇淋。裴晚小口舔着香草味的甜筒,突然说:"我昨天梦见妈妈了。"
贺谨川等着他继续说,但裴晚只是盯着融化滴落的奶油,轻声道:"她在梦里抱了我。"
一片梧桐叶旋转着落在他们中间。贺谨川突然抓住裴晚的手腕:"看!"
树叶的脉络在夕阳下清晰可见,像一幅精密的地图。裴晚凑近观察时,发梢扫过贺谨川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柠檬香——是贺母买的儿童洗发水味道。
"送你。"贺谨川把树叶塞进他课本,"可以做书签。"
裴晚珍惜地抚平叶柄,突然问:"你妈妈......会给你读睡前故事吗?"
"有时候会。"
"真好。"裴晚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妈妈......很忙。"
贺谨川想起那本日记本。当晚,他在自己日记里写道:"明天去图书馆借《小王子》,要注音版的。"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裴晚正趴在窗台上,借着月光第一次打开那本带锁的日记。密码轮转动到0601时,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扉页上,贺谨川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给你的秘密基地】
裴晚咬着嘴唇翻到第一页,小心地写下:
【今天,有人等我放学。】
写完后他迅速合上本子,像藏起一个易碎的梦。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床头那枚梧桐叶上,叶脉里还残留着夕阳的温度。
窗外,对面别墅的灯光一盏盏熄灭。裴晚把日记本藏进枕头套里,手指轻轻摩挲着密码锁。
0601。
他默念这串数字,像念一句咒语。
——————————————
期中考试的晨读课上,林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像一记记警钟。她将一叠试卷重重摔在讲台上,眼镜链随着动作剧烈晃动。
"这次考试,有人拖了全班后腿。"
贺谨川转头看向裴晚。男孩的背绷得笔直,手指死死攥着铅笔,指节泛白。自从收到那本日记本后,裴晚的成绩一直在稳步上升,上周的模拟考甚至拿了满分。
"裴晚。"林老师的声音像刀片刮过玻璃,"拿着你的卷子,站到讲台上来。"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瞬间安静。裴晚慢慢站起身,校服裤子在膝盖处微微发皱——那是他每天擦黑板时跪在地上留下的痕迹。贺谨川注意到他的左脚踝有些不自然地内扣,像是旧伤发作。
讲台上,林老师将一张画满红叉的试卷拍在裴晚手里:"捧着它,让大家都看看。"
鲜红的"58分"刺痛了贺谨川的眼睛。这不可能——昨天放学时,他亲眼看见裴晚的模拟卷上写着"100"。
"现在,朗读你的作文《我的家庭》。"
裴晚的手指开始发抖。贺谨川看清了试卷——那不是期中考试卷,而是一张陌生的练习卷,家长签字栏里是歪歪扭扭的"周淑芬",明显是保姆代签的。
"我、我的爸爸......"裴晚的声音细如蚊呐,"是公司总经理......"
"大声点!"林老师用教鞭敲击讲台,"没吃饭吗?"
教室里响起几声嗤笑。贺谨川攥紧拳头,看见裴晚的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作文内容明显是保姆口述的套话,什么"父母工作繁忙但很爱我",什么"周末全家去郊游",每个字都像刀子剐着裴晚的尊严。
读到一半时,裴晚突然卡住了。他的目光落在教室后门的小窗上——周姨正阴着脸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一根细长的藤条。
"继续。"林老师冷笑。
裴晚的嘴唇开始颤抖。贺谨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后门已经空了,但窗玻璃上留着一个油腻的手印。
"我......"
啪!
林老师的巴掌毫无预兆地落下。裴晚的脸偏向一侧,右耳瞬间充血,手中的试卷飘落在地。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见他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五指红痕。
"没爹妈教的野孩子。"林老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贺谨川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但下一秒,他看见裴晚弯腰捡起试卷,嘴角竟然挂着微笑——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不合时宜的微笑。
"对不起,老师。"裴晚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我会重写的。"
林老师愣住了。这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孩子,此刻眼里有种让她不舒服的东西。她烦躁地摆摆手:"滚回座位去。"
下课铃响后,贺谨川在洗手间找到正在洗脸的裴晚。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发红的脸颊,校服领口湿了一大片。
"那不是你的卷子。"贺谨川递过纸巾。
裴晚关掉水龙头,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滴落:"是周姨给我的模拟卷。"他顿了顿,"她改了我的答案。"
洗手间的灯光惨白,照出裴晚左腕上一道新鲜的淤青——藤条留下的痕迹。贺谨川突然明白为什么裴晚今天走路姿势奇怪了。
"我要告诉我爸爸。"贺谨川转身就走。
裴晚一把拉住他,力道大得惊人:"不要!"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求你了......周姨说,如果我再告状,就把我锁进地下室。"
贺谨川这才注意到裴晚的指甲缝里有泥土——他今天早上肯定又被惩罚了。
"至少让我妈妈......"
"没用的。"裴晚松开手,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上次......你妈妈烤的饼干,周姨说是垃圾食品,全扔了。"
上课铃响了。裴晚用力揉了揉脸,重新挂上那种空洞的微笑:"走吧,下节是数学课。"
那天放学时,贺谨川故意绕到教师办公室。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林老师正在和谁通电话,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裴总放心,您儿子我会特别关照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隐约传来:"......公司最近在投标,没空管这些小事......"
贺谨川攥紧书包带,突然明白了什么。
当晚的贺家餐桌上,贺父正在看财经新闻。一则快讯闪过屏幕:"裴氏集团中标市政府重点项目......"
"爸,"贺谨川放下筷子,"林老师打学生算犯法吗?"
贺父从报纸里抬起头:"怎么了?"
"没什么。"贺谨川低头扒饭,"就是好奇。"
睡前,他偷偷用父亲的手机拍了林老师的电话号码。窗外,对面别墅的二楼窗口亮着微弱的灯光——裴晚又被锁在房间里了。
第二天清晨,贺谨川提前半小时到校。教室里空无一人,他径直走向裴晚的课桌,从书包里掏出一包创可贴和几块巧克力,塞进抽屉深处。
当他的手指碰到某个硬物时,愣住了——那是他送给裴晚的日记本,藏在课本夹层里。鬼使神差地,他拨动密码锁。
0601。
本子打开了。最新一页的日期是昨天,上面用两种笔迹密密麻麻写满内容。
蓝色圆珠笔(工整清秀):
【今天帮林老师搬作业本,她夸我懂事。数学小测满分,谨川给了我一块小熊饼干。周姨心情好,晚饭多给了半碗汤。】
红色铅笔(潦草颤抖,写在页边空白处):
【想死。想放火烧了这一切。为什么没人发现?为什么假装看不见?我是不是真的不值得被爱?】
贺谨川的手指颤抖起来。他往后翻,发现每隔几页就会出现这样的"双色日记"。最早的红色字迹出现在收到日记本的第二周:
【周姨把我的校服剪破了,说是惩罚。谨川问我为什么穿便服,我说是洗衣店搞错了。他相信了。真好骗。】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贺谨川猛地合上本子,看见裴晚站在门口,脸色惨白。
两人隔着晨光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是裴晚先动了。他慢慢走过来,从贺谨川手里拿回日记本,轻轻塞回原处。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在对待某种易碎品。
"对不起。"贺谨川嗓子发干。
裴晚摇摇头,嘴角扬起那个熟悉的、空洞的微笑:"没关系。"他顿了顿,"反正......那个'我'说的话,这个'我'也不记得。"
上课铃响了。林老师走进教室时,贺谨川突然举手:"老师,我爸爸今天要来学校谈合作。"
林老师的表情瞬间变得亲切:"贺同学有什么事吗?"
"他想见见我和裴晚的班主任。"贺谨川直视着她的眼睛,"听说您特别'关照'我们。"
裴晚在课桌下剧烈地发抖。贺谨川悄悄握住他冰凉的手,摸到满手心的冷汗。
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投在教室地板上,随风摇晃,像一只即将苏醒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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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谨川的父亲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林老师脸上的粉底都遮不住她瞬间惨白的脸色。贺父西装革履,身后跟着校长和年级主任,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
"林老师,"贺父的声音不怒自威,"听说您教育孩子很有心得?"
裴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贺谨川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黏腻的冷汗。
校长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整节课,全班都能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争执声。下课铃响时,林老师红着眼睛冲出来,高跟鞋在走廊上踉跄了一下。
"你爸爸......"裴晚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说了什么?"
贺谨川把一块巧克力塞进他手里:"只是说想了解下我们的学习情况。"他故意省略了父亲调取监控录像的部分,也省略了林老师在看到自己打人画面时崩溃的样子。
放学路上,梧桐叶在他们脚下发出脆响。裴晚走得很慢,左脚仍然有些跛。
"周姨知道了会生气。"他突然说。
贺谨川踢开一颗石子:"我爸已经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了。"
裴晚猛地停住脚步,瞳孔剧烈收缩:"什么时候?"
"中午。"贺谨川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说......会派人来处理。"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不是裴父,而是一位戴金丝眼镜的陌生男人。
"裴晚少爷,"男人微微躬身,"我是裴氏集团的法务总监。您父亲委托我来处理学校的事。"
裴晚的嘴唇颤抖起来:"周姨呢?"
"已经被辞退了。"男人推了推眼镜,"新的保姆明天到岗。裴总吩咐,以后您每天的生活费会直接打到校园卡上。"
贺谨川看见裴晚的肩膀微微发抖,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谢谢。"裴晚对男人说,然后转向贺谨川,"我想自己走回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贺谨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慢慢走远,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对残缺的翅膀。
那天晚上,贺谨川家的门铃响了。裴晚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纸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给你的。"他把箱子塞进贺谨川手里,转身就跑。
箱子里是那本星空日记本,密码锁已经拆掉了。扉页上多了一行新字迹:【从现在开始,没有秘密了。】
贺谨川翻开内页,发现所有红色字迹都被仔细涂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蓝色钢笔写满的工整文字。最新一页写着:
【谢谢你来救我。虽然你不知道,你救了我多少次。】
落款是一颗小小的五角星,画得歪歪扭扭,但很用力,几乎划破纸面。
第二天清晨,贺谨川在裴家门口等到七点十分,也没等到人。他跑去按门铃,新来的保姆李阿姨和蔼地告诉他:"小少爷一早就去学校啦。"
教室里,裴晚的座位空着。直到第一节课开始,他才匆匆出现在门口,额头上挂着汗珠,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报告,我迟到了。"
林老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罕见地没有发火:"回座位吧。"
裴晚坐下后,悄悄把塑料袋塞给贺谨川。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还有一张字条:【食堂买的,快吃。】
贺谨川咬了一口,肉汁立刻溢出来。他看见裴晚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亮亮的——这是贺谨川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
下课铃响,同学们一窝蜂冲出教室。裴晚却坐在位置上没动,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铅笔盒。
"李阿姨带我买的。"他小声说,打开盒盖给贺谨川看。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铅笔、橡皮和一把小巧的折叠剪刀,"她说......小孩子要自己整理文具。"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铅笔盒上,金属边缘闪闪发亮。贺谨川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注音版《小王子》:"给你。"
裴晚接过书,手指轻轻抚过封面。当翻到第21章时,一朵压干的梧桐叶书签飘落出来。
"这是......"
"上次那片叶子。"贺谨川说,"我妈妈帮我压干的。"
裴晚突然把脸埋进书页里,久久没有抬头。贺谨川假装没看见他颤抖的肩膀,也没看见滴在"驯养"那个词上的水渍。
午休时间,班长突然冲进教室:"裴晚!教育处找你!"
走廊上站着裴父,西装笔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味。他低头看了眼手表:"我有十分钟时间。"
裴晚站在离父亲两步远的地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新铅笔盒:"爸爸......"
"学校的事处理完了。"裴父打断他,"以后有事直接给我秘书打电话。"他递过一张名片,"别再麻烦邻居。"
名片边缘很锋利,裴晚接过时食指被划了道小口子。他悄悄把流血的手指藏在身后:"知道了。"
"还有,"裴父转身前最后说,"你妈妈下周回国。"
裴晚僵在原地。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才发现贺谨川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两盒学生奶。
"给你。"贺谨川递过一盒,"草莓味的。"
裴晚机械地接过,吸管扎了好几次才戳进去。他们并排坐在走廊长椅上,远处操场传来嬉闹声。
"我妈妈......"裴晚突然开口,"上次见到她是我六岁生日。"他盯着自己的球鞋,"她送了我一套西装,说等我长大穿。"
贺谨川想起裴晚衣柜里那些永远大一号的衣服。
"现在能穿了吗?"
裴晚摇摇头:"上周试过,还是大。"他咬着吸管,"她可能......记错我的尺寸了。"
放学时,天空飘起细雨。贺谨川撑开伞,裴晚突然说:"我想走一走。"
他们沿着梧桐街慢慢前行,雨水在路面汇成细流。经过一家便利店时,裴晚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这是他第一次拥有零花钱。
"你要买什么?"
裴晚指着橱窗里的玩具货架:"那个。"
那是一个简易的陶艺套装,包装盒上印着"DIY黏土小人"。贺谨川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裴晚还记得那个被摔碎的黏土礼物。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裴晚把陶艺套装紧紧抱在怀里,用校服外套遮着。贺谨川把伞往他那边倾斜,自己的左肩很快湿透了。
"谨川。"裴晚在雨中轻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嗯?"
"梦见我们都长大了。"裴晚的眼睛在雨幕中亮得出奇,"你当了科学家,我......我开了一家甜品店。"
贺谨川笑了:"那我天天去蹭吃。"
他们在裴家门口道别。裴晚转身前突然抓住贺谨川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明天......"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明天还能一起上学吗?"
"当然。"贺谨川拍拍他的书包,"我还要检查你的《小王子》读到哪一页了。"
裴晚笑了,真正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像月牙。贺谨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突然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天边出现一道淡淡的彩虹,横跨在两家别墅之间。
当晚,贺谨川在日记里写道:"今天裴晚笑了三次。第一次是吃肉包的时候,第二次是看到《小王子》书签的时候,第三次......"
他停下笔,看向窗外。对面二楼的灯还亮着,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伏在桌前,认真捏着什么。
贺谨川轻轻拉上窗帘,继续写道:"第三次是在说'明天'的时候。好像光是想到明天还能见面,就足够让他开心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裴晚正对着陶艺套装说明书,笨拙地捏着两个黏土小人。桌角摊开的《小王子》翻到第21章,那朵梧桐叶书签被小心地压在玻璃板下。
窗外,彩虹已经消散了。但裴晚记得它的样子——就像记得生命中所有转瞬即逝的美好事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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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梧桐街。贺谨川站在初中部教学楼前,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距离小学毕业已经过去三个月,他和裴晚幸运地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初一(3)班。
"谨川!"
裴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贺谨川转身,差点没认出来人——一个暑假过去,裴晚像是被施了魔法,身高蹿了一大截,原本瘦小的身形舒展开来,像株终于迎来雨水的幼苗。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黑得发亮,此刻正微微弯起。
"你怎么才来?"贺谨川接过他手里的书包,"开学典礼都结束了。"
裴晚的鼻尖冻得发红,说话时带着轻喘:"李阿姨非要给我带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杯,"说是姜糖水。"
贺谨川挑眉。自从周姨离开后,裴晚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新来的李阿姨是退休教师,不仅每天变着花样做饭,还教会了裴晚整理房间、熨烫衬衫。虽然裴父裴母依然很少回家,但至少,那个阴暗潮湿的二楼卧室终于有了温度。
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裴晚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熨得笔挺的校服衬衫。贺谨川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色手表——上周裴晚生日时,贺母送的礼物。
"看什么?"裴晚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哦,这个......"他轻轻摩挲表盘,"走得很准。"
班主任王老师走进教室,开始安排座位。当念到"贺谨川、裴晚同桌"时,前排几个女生小声欢呼起来。整个六年级,这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几乎成了学校的风景线——一个沉稳内敛,一个开朗阳光,偏偏成绩都出类拔萃。
"运气真好。"裴晚把课本往桌洞里塞,嘴角不自觉上扬。
贺谨川没说话。他注意到裴晚塞课本的动作有些别扭,右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品刮伤的。
课间操时,雪又下了起来。同学们挤在走廊上看雪景,裴晚却独自站在窗边,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的伤痕。
"手怎么了?"贺谨川递过一包纸巾。
裴晚像是突然惊醒,迅速拉下袖口:"没什么,削铅笔不小心划的。"他转移话题,"听说下周有篮球赛?"
"嗯,年级联赛。"贺谨川盯着他的侧脸,"你想参加?"
裴晚的眼睛亮了起来:"可以吗?我暑假跟李阿姨的儿子学过一点。"
放学路上,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裴晚突然蹲下,在路边的积雪上画了个歪歪扭拙的五角星。
"像不像《小王子》里那颗星球?"他仰头问,黑发上沾着雪花。
贺谨川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差点忘了,我妈烤的曲奇。"
盒子里是星星形状的饼干,每个角都点缀着葡萄干。裴晚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就愣住了:"这是......"
"你六年级时说喜欢的口味。"贺谨川也拿起一块,"蓝莓酱夹心,记得吗?"
裴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说过吗?"
雪越下越大。两人躲进路边的便利店,玻璃窗上很快结起雾气。裴晚用手指在窗上画了一朵玫瑰,突然说:"我妈妈上周回来了。"
贺谨川等着他继续,但裴晚只是盯着那朵逐渐融化的玫瑰:"她给我带了礼物。"
"那不挺好?"
裴晚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条领带,深蓝色,缀满细小的星星图案——明显是成年人的款式。
"她说......"裴晚的声音很轻,"希望我快点长大。"
贺谨川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路上,雪地里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一串稳健,一串略显凌乱。
篮球赛当天,阳光出奇地好。裴晚穿着崭新的球衣,手腕上系着贺母送的红绳——据说能带来好运。贺谨川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旁边是特意请假的李阿姨。
"小晚最近睡得好吗?"李阿姨突然问。
贺谨川一愣:"应该......还行?"
"这孩子有时候说梦话。"李阿姨皱眉,"上周我半夜起来,听见他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声音怪吓人的。"
赛场上哨声响起,打断了对话。裴晚像变了个人,灵活地穿梭在对手之间,几次漂亮的传球引得全场欢呼。最后一分钟,比分咬得很紧,裴晚接到球,一个假动作晃过防守,起跳投篮——
球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
然后他突然僵住了。
贺谨川猛地站起来——裴晚的表情凝固了,瞳孔剧烈收缩,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篮球擦着篮筐落下,被对手抢走。
"裴晚!"贺谨川大喊。
仿佛被惊醒般,裴晚浑身一颤,迅速回防。但为时已晚,终场哨声响起,他们以一分之差输了比赛。
更衣室里,队友们唉声叹气。裴晚坐在角落的长凳上,用毛巾盖住头,一言不发。
"没事,"队长拍拍他的肩,"下次赢回来。"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贺谨川才走过去:"刚才怎么了?"
毛巾下的身影一动不动。贺谨川轻轻掀开一角,看见裴晚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看台上......"裴晚的声音嘶哑,"有人喷了薄荷味香水。"
贺谨川愣住。这么多年过去,裴晚仍然记得那个被保姆虐待的夏天,记得周姨身上刺鼻的薄荷油味道。
"是观众席第三排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生。"贺谨川回忆道,"要我去问问吗?"
裴晚摇摇头,突然抓住贺谨川的手腕:"我有时候......会忘记一些事。"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贺谨川的皮肤,"比如上周三下午,我明明在教室,但李阿姨说看见我去了图书馆。"
更衣室的灯光惨白,照出裴晚手腕上几道平行的浅痕——不是划伤,更像是自己掐出来的。贺谨川想起李阿姨说的梦话,后背窜上一股凉意。
"我们先回家。"他帮裴晚收拾书包,"明天去跟王老师请个假。"
裴晚突然抬头,眼神变得陌生:"为什么要请假?"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很好。"
更衣镜里,两个少年的倒影微微扭曲。贺谨川看着镜中的裴晚,发现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和小学时挨了林老师巴掌后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
"我没事。"裴晚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换上校服,"走吧,李阿姨该等着急了。"
回家的路上,裴晚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甚至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周末要去新开的书店。贺谨川偷偷观察他的侧脸,找不到一丝更衣室里那个陌生表情的痕迹。
当晚,贺谨川家的门铃响了。李阿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小晚让我转交给你。"
是那本星空日记。贺谨川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像小王子想念玫瑰那样想念我吗?】
字迹有些发抖,像是写字的人情绪很不稳定。贺谨川冲出门去,却被李阿姨拦住:"他睡了,特意嘱咐别打扰。"
贺谨川站在两家之间的雪地里,抬头看向裴晚的窗户。窗帘紧闭,但灯还亮着。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裴晚正坐在浴室地板上,面前摆着一面镜子。镜面上用红色马克笔写满了"你是谁",而在所有字迹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小的、颤抖的回复:
【我是裴晚。不,我是裴晚。不,我是——】
水龙头滴着水,每一滴都在瓷砖上溅起小小的血色水花。裴晚的右手握着一把美工刀,左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已经有一道浅浅的红线。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久久不化,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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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前的周末,裴晚家破天荒地亮起了所有灯光。贺谨川站在庭院里,看着一辆又一辆豪车驶入裴家车道——裴父裴母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整个梧桐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请柬。
"谨川!"
裴晚穿着熨帖的小西装站在门口,领口别着一枚银质领针,在夜色中微微发亮。他看起来光彩照人,嘴角挂着完美的微笑,只有贺谨川能看出他眼底的紧绷。
"你爸妈呢?"贺谨川递过礼物盒——贺母烤的柠檬蛋糕。
裴晚接过盒子,手指在缎带上轻轻摩挲:"妈妈在补妆,爸爸......"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在书房接电话。"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裴晚像个训练有素的玩偶,得体地向每位宾客问好,时不时发出恰到好处的轻笑。贺谨川站在角落,看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突然想起小学时那个躲在灌木丛里吃薄荷糖的男孩。
"你儿子真是一表人才。"某位董事夫人对裴母说,"听说成绩也很好?"
裴母妆容精致,红唇弯成优雅的弧度:"随他爸爸,聪明。"她的手指轻轻搭在裴晚肩上,指甲染成与礼服相配的酒红色,"就是性格太内向了。"
贺谨川看见裴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宴会进行到一半,侍应生突然打翻了红酒,深红色的液体在裴晚雪白的衬衫上晕开一大片污渍。
"对不起!我马上——"
"没关系。"裴晚打断侍应生,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请带我去更衣室。"
贺谨川跟了上去。在无人的走廊转角,裴晚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裂痕。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死死攥着衣领,像是要把那团污渍连皮带肉撕下来。
"裴晚?"
没有回应。贺谨川伸手想拉他,却被猛地甩开。
"别碰我!"裴晚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那女人......那女人指甲的颜色......"
贺谨川这才明白——裴母的指甲油,和周姨当年用的是同一个色号。
更衣室里,裴晚机械地脱下衬衫,露出后背大片狰狞的伤疤。有些已经泛白,有些还带着淡淡的粉色,像一幅可怖的地图,记载着所有被锁在卧室里的童年夜晚。
"转过去。"贺谨川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备用衬衫,"快点。"
裴晚像个听话的木偶般转身。当贺谨川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肩胛骨上的一处圆形疤痕时,他突然开口:"这是烟头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因为我打翻了她的香水。"
贺谨川系扣子的手顿住了。
"六岁生日那天,爸爸送了我一架模型飞机。"裴晚继续说,眼神空洞,"周姨说会帮我拼,但零件少了一块。她说是我不小心弄丢的。"
窗外传来宾客的笑声,觥筹交错的脆响。贺谨川系好最后一颗纽扣,突然抓住裴晚的手腕:"我们走。"
"去哪?"
"我家。"贺谨川拉开更衣室窗户,"翻墙过去。"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们溜进贺家厨房时,贺母正在整理烘焙工具。
"妈,"贺谨川说,"裴晚今晚住我们家。"
贺母看了看两个孩子,什么也没问,只是从烤箱里取出刚烤好的曲奇:"趁热吃。"
游戏室里,贺谨川翻出珍藏的游戏卡带。整个晚上,他们通关了三个赛车游戏,直到裴晚的手指累得按不动按键。
"你爸妈......"贺谨川斟酌着词句,"知道周姨的事吗?"
裴晚盯着屏幕上闪烁的"YOU WIN"字样:"爸爸给了她三个月工资当遣散费。"他扯了扯嘴角,"说不能亏待老员工。"
凌晨两点,贺家陷入寂静。贺谨川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的床铺空着。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在阳台上找到了裴晚。
月光下,裴晚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手里捧着那本《小王子》,书页在夜风中轻轻翻动。
"玫瑰说她会死,"他突然开口,"但小王子知道她在说谎。"
贺谨川走过去,发现他赤脚站在雪水里,脚趾已经冻得发红。
"回屋吧。"
裴晚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美工刀——正是更衣室里那把。
"有时候我觉得,"他轻声说,"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记得所有痛苦,一个假装一切正常。"刀片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如果......如果让那个记得一切的'我'消失,是不是就能真的快乐?"
贺谨川一把夺过美工刀,刀锋在他掌心划出一道血痕。
"你干什么!"裴晚慌乱地抓住他的手。
血珠滴在《小王子》的扉页上,正好落在那朵梧桐叶书签旁边。贺谨川突然笑了:"现在这本书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了。"
裴晚的眼泪砸在血渍上,晕开一片淡红色。
贺谨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一段录音——是小学毕业典礼上,裴晚作为学生代表的发言。
"......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录音里的声音清亮坚定,"特别是我的好朋友贺谨川。他教会我,即使是最微弱的星光,也能照亮黑暗。"
裴晚怔住了:"我......说过这些?"
"不止。"贺谨川翻出相册,"还有这6张。"
照片上是六年级春游,裴晚蹲在河边喂野鸭,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笑容真实而生动。
"这是......我?"
贺谨川没有回答。他打开手机备忘录,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裴晚自己都不记得的瞬间:
【4月3日,裴晚解出了全班都不会的奥数题】
【5月18日,裴晚把篮球赛奖品送给了住院的小朋友】
【昨天,裴晚偷偷在李阿姨的保温杯里放了枸杞】
月光下,两个少年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裴晚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但这次,他没有试图擦去。
"你看,"贺谨川轻声说,"这才是真正的你。"
远处,裴家的宴会刚刚散场。一辆辆豪车驶离梧桐街,车灯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光痕。裴晚趴在阳台栏杆上,突然说:"我想看日出。"
贺谨川回屋抱来两条毛毯。他们肩并肩坐在阳台躺椅上,看着夜色一点点褪去。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裴晚已经睡着了,头歪在贺谨川肩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贺谨川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发现裴晚的嘴角微微上扬——不再是那种完美的假笑,而是一个真实的、放松的表情。
晨光中,梧桐街渐渐苏醒。贺谨川想起《小王子》里的一句话:
"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开始我就感到幸福。"
——————————————
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暴雨突至。
贺谨川交完数学试卷时,窗外已经黑得像深夜。教室里只剩下沙沙的书写声和空调运转的嗡鸣。他的余光瞥见裴晚——少年正专注地写着最后一道大题,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
讲台上的电视机突然自动开启。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所有人都抬起头。屏幕上闪过一片模糊的车祸画面,警灯在雨幕中旋转,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穿教室的寂静。
"今日下午3点20分,梧桐街隧道发生严重车祸,涉事车辆包括一辆黑色奔驰S600,车牌号为A·88888..."
裴晚的铅笔尖断了。
贺谨川看见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嘴唇微微颤抖——那是裴父的车牌号。
"初步调查显示,事故可能与夫妻争执导致的方向盘失控有关..."
班主任王老师匆忙关掉电视,但已经太迟了。裴晚缓缓站起身,动作机械得像提线木偶。他的试卷飘落在地,最后一题只写了一半,墨水被滴落的汗水晕开。
"裴晚?"贺谨川抓住他的手腕,"我陪你去医院。"
裴晚摇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不用......我还有英语口试..."
走廊上的广播突然响起:"请初一(3)班裴晚同学立即到教务处..."
雨越下越大。贺谨川撑着伞追出去时,裴晚已经冲进了雨幕。他的白衬衫很快被雨水浸透,贴在单薄的背上,隐约可见那些淡化的疤痕。
"裴晚!"
没有回应。裴晚跑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赶。贺谨川追到校门口时,只看见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是裴氏集团的车。
那天晚上,贺谨川家的电话响了十七次。每次都是不同的人:班主任、年级主任、校长秘书......所有人都问同一个问题:"裴晚在你那里吗?"
凌晨三点,贺谨川偷偷溜出家门。裴家别墅一片漆黑,只有二楼窗口亮着微弱的灯光。他捡起一颗石子扔向窗户,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帘动了动,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消防梯锈迹斑斑,在雨中打滑。贺谨川爬到一半时,窗户突然打开,裴晚探出身子,伸手拉了他一把。
卧室里冷得像冰窖。裴晚穿着干燥的睡衣,头发却还在滴水——他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你......"贺谨川不知如何开口。
"当场死亡。"裴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去办离婚手续的路上......吵架......方向盘打滑..."
书桌上摊着今天的报纸。社会版头条是《豪门夫妻双双殒命,独子缺席抢救现场》,配图是医院门口蜂拥的记者。
贺谨川突然注意到裴晚的左手腕——红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新鲜的血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品划伤的。
"葬礼定在周六。"裴晚继续说,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董事会说要风光大办,毕竟......"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死了也要维持体面。"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床头柜上的相框——六岁的裴晚站在父母中间,三个人都穿着亲子装,笑容完美得像广告海报。
贺谨川伸手想关灯,却被裴晚拦住:"别。"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黑暗里......会有另一个我出来。"
雨声渐歇。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裴晚坐在床沿,开始机械地折叠明天要穿的丧服——黑西装、白衬衫,领带是父亲去年生日送的,一次都没戴过。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他们最后一次和我说话......是在电话里。"
折叠衬衫的手停了下来。裴晚的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的纽扣:"妈妈说'别给大人添麻烦',爸爸说'听保姆的话'......"
贺谨川从书包里掏出保温杯:"我妈煮的姜汤。"
裴晚接过杯子,热气氤氲中,他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眼泪砸进姜汤里,荡起细小的涟漪。
"我该哭的,对不对?"他轻声问,"所有人都等着看裴家独子崩溃的样子......"
贺谨川夺过杯子,一把抱住他。裴晚的身体僵硬得像块冰,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软化。
"没关系,"贺谨川感觉自己的肩膀湿了一片,"哭不出来也没关系。"
葬礼那天阳光刺眼。
裴晚站在灵堂中央,像个人形立牌,完美地执行着所有仪式:鞠躬、答谢、握手。他的黑西装熨得一丝不苟,领带系得端正严谨,连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节哀。"
"保重身体。"
"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宾客们轮流上前,说着千篇一律的客套话。贺谨川站在家属区边缘,看见裴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这孩子怎么不哭啊......"
"听说从小就跟父母不亲......"
"心理素质倒是强......"
窃窃私语像毒蛇般在人群中游走。贺谨川看见贺母担忧地皱眉,而贺父正和几位董事低声交谈——他们在讨论裴晚的监护权问题。
仪式进行到一半,裴母的姐姐突然冲上前,一把抓住裴晚的肩膀:"你妈妈死了!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吗?"
她的指甲染着酒红色,和周姨的一模一样。
裴晚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的瞳孔急剧收缩,嘴唇颤抖着,突然开始背诵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灵堂一片哗然。贺谨川冲上去拉开那位女士:"他需要休息!"
卫生间里,裴晚趴在洗手台上干呕。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贺谨川锁上门,用身体挡住可能的窥视。
"我们回家。"
裴晚摇摇头,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手腕,那道伤痕又开始渗血。
"你看......"他突然笑了,声音轻得像梦呓,"红色流走了。"
贺谨川一把关掉水龙头,拽过纸巾按住他的伤口。鲜血很快浸透纸巾,在白色陶瓷洗手池里晕开淡红色的痕迹。
"看着我。"贺谨川强迫裴晚抬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镜子里,两个少年对视着。裴晚的眼神涣散,像是在看一个遥远的梦境。
"那天......下雨。"他轻声说,"你给了我一张创可贴。"
贺谨川松了口气:"然后呢?"
"然后......"裴晚的瞳孔突然聚焦,"然后周姨把它扔了。"
他的声音变了调,像是突然切换了人格。贺谨川警觉地后退半步——镜中的裴晚正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冷笑。
"你以为救得了他?"镜中的裴晚轻声说,"他早就碎了。"
水龙头突然自动打开,水流喷涌而出。贺谨川猛地回头,发现真实的裴晚已经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像具躯壳。
"裴晚?"
没有回应。
贺谨川跪下来,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听着!不管你是谁,把裴晚还回来!"
镜面突然蒙上雾气。当贺谨川再次抬头时,上面用指尖划出了一行字:
【你救不了我们】
葬礼结束后,贺谨川寸步不离地跟着裴晚。夜幕降临时,所有宾客终于散去,偌大的别墅只剩下他们两人。
裴晚径直走向二楼卧室,反锁了房门。
"裴晚!开门!"
没有回应。贺谨川拼命撞门,肩膀传来剧痛。当他终于破门而入时,看见裴晚坐在窗台上,手里握着一把美工刀。
月光照在他们之间,像一条银河。
"别过来。"裴晚的声音很轻,"我在和另一个我谈判。"
贺谨川站在原地,心跳如雷。他看见裴晚的嘴唇在动,却不是在和他说话——他在和镜中的自己对话。
"他说......"裴晚突然转向贺谨川,"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就能永远安静了。"
书桌上的《小王子》被风吹开,正好停在第21章。狐狸说:"你要永远为你驯养的东西负责。"
贺谨川慢慢向前走:"那我呢?"
裴晚愣住了。
"你驯养了我,"贺谨川的声音发抖,"就要对我负责。"
美工刀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裴晚的肩膀开始颤抖,然后是全身。他蜷缩在窗台上,像婴儿般抱住自己的膝盖,终于——终于哭了出来。
贺谨川冲上前抱住他,感觉怀里的人轻得可怕,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月光里。
"他们不爱我......"裴晚的声音支离破碎,"从来没有人爱我......"
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夜风中摇晃。贺谨川抱紧他,像抱着一面破碎的镜子:"我爱你。"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卧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走廊上的灯光照进来,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紧紧抱着另一个,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月光西沉,黎明将至。裴晚在贺谨川怀里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贺谨川轻轻把他放到床上,捡起地上的美工刀。
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映出他坚定的眼神。
从今天起,他要做那面镜子——照出裴晚所有破碎的、完整的、明亮的、阴暗的每一面。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
————————————————
葬礼结束后的第七天,裴晚第一次踏进裴氏集团总部。
电梯直达33层,贺谨川跟在裴晚身后,看着他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将整个空间染成淡金色。办公桌上积了一层薄灰,电脑屏幕黑着,仿佛在等待主人归来。
"裴少爷。"戴金丝眼镜的法务总监躬身递上文件夹,"这是需要您过目的文件。"
裴晚接过文件,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他穿着熨帖的黑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像个缩小版的裴父——只有贺谨川能看出他眼底的空洞。
"第三页的股权转让条款有问题。"裴晚突然开口,声音冷静得不像十六岁少年,"我母亲名下的股份应该先转入信托基金,而不是直接由我继承。"
法务总监的眼镜片闪了闪:"这是您父亲的安排..."
"修改它。"裴晚抬起眼,"否则下周的董事会上,我会提议更换法务团队。"
办公室门关上后,裴晚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他踉跄着走向休息区,手指颤抖着解开领带,像挣脱某种无形的枷锁。
"你怎么知道条款有问题?"贺谨川递过一杯温水。
裴晚的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看了十二年的董事会记录。"他指了指书柜下方锁着的抽屉,"从小学开始...每次被锁在书房罚站时..."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贺谨川突然想起葬礼那天,裴晚在卫生间里对镜自语的场景——那个阴郁的"另一个他"似乎暂时退场了,留下这个疲惫却清醒的少年。
"接下来怎么办?"
裴晚走向落地窗,俯视着脚下的城市:"先找出谁在动手脚。"他的指尖在玻璃上轻轻敲击,"车祸前一天,父亲撤换了司机...但人事部没有记录。"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贺谨川瞥见屏幕上跳动着"李阿姨"三个字,但裴晚直接按了拒接。
"她这几天打了二十七个电话。"裴晚的声音很轻,"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你不想见她?"
裴晚摇摇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吞下:"精神科医生开的...说是能让我'情绪稳定'。"他苦笑着补充,"其实就是让那个'我'安静点。"
贺谨川接过药盒看了看——氟西汀,抗抑郁药物。说明书上标注的副作用包括"情感淡漠"和"记忆模糊"。
"董事会给你安排了监护人?"
"张董事。"裴晚解开袖扣,露出腕上的伤痕,"他昨天带女儿来我家...说年轻人应该多相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那女孩喷的香水...和车祸现场检测到的一样。"
贺谨川猛地抬头:"你确定?"
"车祸报告第17页。"裴晚走向办公桌,动作利落地输入密码,调出一份加密文件,"检测到方向盘上有依兰香精成分...这种香水很贵,十六岁女孩用得起的不多。"
屏幕蓝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锐利的轮廓。贺谨川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冷静分析车祸细节的少年,和葬礼上崩溃的裴晚,都是真实的他——就像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傍晚时分,他们离开公司。地下车库里,裴晚突然停住脚步:"有人动过我的车。"
贺谨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黑色奔驰的轮胎上沾着新鲜的泥浆,而最近七天都是晴天。
"坐我的车。"贺谨川拉住他,"明天找专业人士来检查。"
回程路上,裴晚一直盯着后视镜。当车驶入梧桐街时,他突然开口:"去你家...可以吗?"
贺家灯火通明。贺母正在厨房烤面包,香气弥漫整个一楼。她看见裴晚时,眼睛瞬间红了:"孩子..."
裴晚站在原地,像个误入别人家的陌生人。当贺母伸手想抱他时,他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半步。
"我先...上楼。"他低声说,逃也似的冲向贺谨川的卧室。
贺谨川跟上去时,发现裴晚站在他的书柜前,手指轻轻抚过那排《小王子》的收藏版——从绘本到原著,各种语言都有。
"你收集了这么多..."
"从小学开始的习惯。"贺谨川递给他一杯热牛奶,"每次看到新版本就买。"
裴晚接过杯子,热气氤氲中,他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些:"我妈妈...曾经送过我一本。"他的声音很轻,"扉页上写着'给我唯一的星星'...后来周姨用它垫了泡面碗。"
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暮色中摇晃。贺谨川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角落的黑暗。裴晚坐在床沿,突然开始解衬衫纽扣。
"你看。"
他转过身,露出后背——那些陈年的伤疤间,多了几处新鲜的淤青,形状像是手指用力掐出来的。
"张董事昨天'安慰'我时留下的。"裴晚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讽刺,"说我和我父亲一样...不识抬举。"
贺谨川的拳头狠狠砸在枕头上:"明天就搬来我家。"
裴晚摇摇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我得回去...他们今晚会有所行动。"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黑得发亮,"我要知道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深夜十一点,裴晚执意回家。贺谨川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裴家别墅的黑暗中。
凌晨两点十七分,手机震动惊醒了贺谨川。
一条来自裴晚的短信:【衣帽间第三个抽屉】
贺谨川立刻冲出门。裴家的前门虚掩着,客厅一片狼藉——茶几翻倒,花瓶碎片散落一地,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玻璃裂成蛛网状。
"裴晚!"
没有回应。贺谨川冲上二楼,主卧室的门大开着,床上凌乱地扔着一件染血的衬衫——是裴晚今天穿的那件。
衣帽间里,第三个抽屉微微凸出。贺谨川颤抖着拉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录音笔,下面压着张字条:【给谨川】
录音笔里只有一段三分十七秒的音频。先是激烈的争吵声,然后是钝器击打的闷响,最后是裴晚虚弱的声音:"...董事会的秘密账户...密码是...0601..."
背景音里,一个熟悉的男声冷笑道:"跟你父亲一样固执..."
贺谨川的血液瞬间凝固——那是张董事的声音。
突然,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贺谨川扑到窗前,正好看见一辆黑色轿车驶离裴家车道。后车窗半开着,隐约可见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在窗边——手腕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
贺谨川抓起录音笔冲出门,同时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裴晚被绑架了!"
晨光刺破云层时,警方封锁了裴家别墅。贺父带着公司法务团队赶到,贺谨川将录音笔交给刑警队长。
"他们提到了北郊废弃化工厂。"贺谨川声音嘶哑,"张董事上周刚收购那块地..."
贺父按住儿子的肩膀:"警方会处理,你先回家。"
"不行!"贺谨川甩开父亲的手,"裴晚在录音里说的密码...0601是我的生日!他在向我求救!"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他的话。贺谨川回头,看见李阿姨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手里挥舞着一个笔记本:"这是小晚的日记...他昨晚放在我信箱里的...说如果今天他没来拿..."
那是一本普通的横格本,扉页上写着:【如果我死了,请交给贺谨川】
贺谨川在警车上翻开了日记。最新一页的日期是昨天,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裴晚工整的字迹:
【张董事想要的不只是股权。父亲死前在查的洗钱案,牵涉到三分之一的董事会成员。如果明天我"意外身亡",所有证据都会指向一场悲情的自杀。但我知道真相——】
字迹在这里变得潦草:
【谨川,记得更衣室镜子里的我吗?那个"我"一直知道这些肮脏的秘密...现在换我知道了。】
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
【如果我这次没回来,请记住——两个我,都爱过你。】
警笛划破晨雾。贺谨川死死攥着日记本,指节发白。北郊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像一块慢慢擦亮的毛玻璃。
而裴晚,此刻正被困在那玻璃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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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化工厂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贺谨川跳下警车时,鞋底踩碎了地面一层薄霜。
"侦查员确认东南角有近期活动痕迹。"刑警队长按住他肩膀,"你留在警戒线外。"
贺谨川攥着那本日记,指关节发白。警方的无人机在上空盘旋,探照灯扫过锈蚀的管道和破碎的窗户。突然,三楼某扇窗口闪过一道反光——像是金属在阳光下闪烁。
"那里!"
警察破门而入的同时,贺谨川从侧面的消防梯攀了上去。铁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寒风灌进他的领口,像刀子刮过皮肤。
三楼的实验室门虚掩着。贺谨川推开门,浓烈的化学药剂味扑面而来。阳光透过破碎的天窗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房间中央摆着一把椅子,上面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晚被胶带固定在椅子上,头无力地垂着,白衬衫上满是暗红血迹。他的右手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左手腕上的红绳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裴晚!"
贺谨川冲过去撕开胶带。裴晚的身体向前倾倒,额头滚烫。他的嘴唇干裂,右眼肿得睁不开,但左眼瞳孔在看到贺谨川的瞬间微微收缩。
"密码..."他气若游丝,"0601...U盘...在..."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谨川猛地回头,看见张董事被两名警察押着站在门口,西装皱巴巴的,金丝眼镜碎了一片镜片。
"你父亲会后悔的。"张董事狞笑,"那小子早就是个疯子了...他在地下室墙上写满了..."
贺谨川将裴晚护在怀里,挡住那恶毒的视线。怀中的身体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救护车的鸣笛划破长空。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来时,裴晚突然抓住贺谨川的衣领:"镜子..."
"什么?"
"更衣室的镜子..."裴晚的指甲掐进他皮肤,"我在地下室...看见了同样的..."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护人员迅速注射镇静剂。贺谨川被推到一旁,眼睁睁看着裴晚被推上救护车,只来得及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半片薄荷糖的糖纸,已经发黄变脆,边缘处用血画了个五角星。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贺谨川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机械地翻着裴晚的日记。在最后几页,他发现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记录:
【张董事今天带我看了一样"礼物"——父亲收藏的蝴蝶标本。他说人类和标本一样,只要方法得当,就能永远保持完美形态。他抚摸标本柜的样子,让我想起周姨掐我时陶醉的表情。】
【更衣室的镜子会说话。它说张董事的女儿不是意外怀孕,是父亲设计的。现在他们要用同样的方法控制我。】
【如果我变成标本,谨川还会认得我吗?】
手术灯熄灭时,贺谨川一跃而起。主刀医生摘下口罩,表情复杂:"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
"但是什么?"
"他右手的伤是旧伤,至少有一周了。"医生压低声音,"而且我们在他的血液里检测到高浓度的氟哌啶醇...这是强效镇静剂,通常用于..."
"精神分裂症。"贺谨川打断他,"我知道。"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裴晚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手腕连着输液管,像个被钉在展示板上的蝴蝶。贺谨川轻轻握住他没受伤的左手,发现指甲缝里残留着暗红色物质——不是血,像是某种油漆。
"北郊..."裴晚突然睁开眼睛,声音嘶哑,"地下室...墙上全是..."
贺谨川按下呼叫铃,但裴晚死死抓着他的手:"镜子后面...有父亲留下的..."
护士冲进来注射镇静剂时,裴晚的瞳孔已经涣散。他的嘴唇蠕动着,贺谨川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标本...香水...六月一日..."
夜幕降临,贺谨川回到裴家别墅。警方已经封锁了地下室,但更衣室还保持着原状。他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突然想起裴晚日记里的话:【镜子会说话】。
手指沿着镜框摸索,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微型按钮。按下瞬间,镜子无声滑开,露出后面的保险柜。
密码0601。
柜门开启的刹那,浓烈的依兰香水味扑面而来。贺谨川捂住口鼻,看见里面整齐摆放着三样东西:
1. 一支录音笔(标签写着"给晚晚十八岁生日")
2. 一瓶酒红色指甲油(和周姨用的一模一样)
3. 厚厚的账本(记录着董事会成员的每一笔黑钱交易)
录音笔里只有一段话,是裴父疲惫的声音:"晚晚,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已经不在了。张董事他们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公司...他们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别成为下一个标本。"
背景音里,隐约能听见婴儿的哭声——那是二十年前,刚出生的裴晚在医院的第一次啼哭。
贺谨川回到医院时,月光正照在病房窗台上。裴晚的床头摆着一本《小王子》,书签还是那片梧桐叶。他轻轻翻开书,发现第21章被折了角——狐狸对小王子说:"你要永远为你驯养的东西负责。"
病床上,裴晚的睫毛颤了颤,但没有醒来。贺谨川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突然感觉掌心被轻轻挠了一下——
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 ...】
SOS。
窗外,一只夜蛾扑向路灯,翅膀在玻璃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贺谨川俯身在裴晚耳边低语:"我找到镜子后面的东西了。"
心电监护仪的波纹突然变得剧烈。裴晚的左手五指微微张开,又缓缓收拢,像抓住了一缕看不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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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的电子钟显示03:17,幽蓝的荧光映在贺谨川脸上。他握着裴晚的手,指尖轻轻摩挲那些针孔留下的痕迹。病床上的人瘦得脱了形,锁骨像两片锋利的瓷器,在苍白皮肤下支棱出脆弱的弧度。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滴"声。
裴晚的眼皮颤了颤,右眼还肿着,左眼缓缓睁开一条缝。他的目光涣散了片刻,最终聚焦在贺谨川脸上。
"镜...子..."
贺谨川立刻按下呼叫铃,同时俯身凑近:"U盘已经交给警方了,张董事被捕了。"
裴晚的嘴唇干裂出血,却扯出一个微笑。他动了动左手,指尖在贺谨川掌心画了个五角星——那是他们小学时约定的暗号,代表"我没事"。
医生冲进来做检查时,贺谨川被请到走廊上。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裴晚的右手被重新包扎——那处骨折根本不是车祸造成的,法医确认是被人用厚皮书反复砸断的。
"病人需要绝对静养。"医生出来时严肃地说,"他血液里的药物浓度足以麻醉一匹马。"
贺谨川点点头,却在医生走后溜回了病房。月光透过百叶窗,在裴晚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像囚笼的栏杆。
"他们...给我注射东西..."裴晚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让我看见...另一个自己..."
贺谨川拧开一瓶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慢点喝。"
水流顺着裴晚的下巴滑落,打湿了病号服的领口。他突然抓住贺谨川的手腕:"地下室...墙上全是我的照片...从六岁到现在..."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张董事说...父亲一直...在监视我..."
监护仪的波纹变得密集。贺谨川想起保险柜里那瓶指甲油——和周姨用的一模一样。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脑海:或许虐待从来不是保姆的个人行为,而是某种...驯化实验?
"你还记得这个吗?"贺谨川掏出那片发黄的薄荷糖纸。
裴晚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糖纸边缘的血迹:"周姨...撕了我的作业本...你偷偷塞给我的..."
"那时候你几岁?"
"七岁...零四个月。"裴晚的回答精确得反常,"那天是我的...第一百三十一次被锁在卧室。"
贺谨川胸口发紧。正常人不会这样记忆童年,除非...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下这些?"
裴晚的视线飘向窗外:"从发现父亲书房的监控终端开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屏幕里看见自己卧室的八个不同角度。"
月光偏移,照亮了床头柜上的《小王子》。裴晚突然挣扎着坐起来,扯掉了手背的输液针:"时间不多了...他们很快会..."
鲜血顺着针眼涌出,在雪白的床单上绽开红花。贺谨川按住他,却听见病房门被推开——
"果然在这里。"贺父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警察,"小川,把东西交出来。"
贺谨川下意识挡在病床前:"什么东西?"
"裴晚从地下室带走的U盘。"贺父的声音冷得像铁,"那不是玩具。"
裴晚在背后轻轻拽了拽贺谨川的衣角。当他回头时,看见裴晚用口型说了三个字:"录音笔。"
"U盘在警局。"贺谨川挺直腰背,"但录音笔在我这里。"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贺父的表情变得复杂:"你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贺谨川掏出录音笔,"这里面有裴叔叔留下的证据,证明董事会利用儿童福利院洗钱——而您名下的建筑公司负责了所有装修工程。"
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那位上前一步:"贺先生,我们需要您协助调查。"
贺父最后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包含太多东西:愤怒、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解脱。当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裴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
"叫医生!"贺谨川冲向呼叫铃,却被裴晚拉住。
"听我说..."裴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保险柜最下层...有份遗嘱..."他的指甲掐进贺谨川的手腕,"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让我签的..."
贺谨川想起那些监控画面,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他逼你签了什么?"
"如果我二十五岁前...精神鉴定不合格..."裴晚的瞳孔开始涣散,"所有股份...自动转入...张董事..."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护人员冲进来实施抢救,贺谨川被推到墙边。透过人缝,他看见裴晚的左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指尖在地板上画着什么——是数字,一遍又一遍:
0601
0601
0601
当太阳升起时,裴晚终于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贺谨川坐在走廊长椅上,翻看着从裴家带来的《小王子》。书页间夹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六岁的裴晚站在生日蛋糕前,蜡烛的光映在脸上,而背景里,裴父的手正搭在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肩上。
那个男人不是张董事。
是贺谨川的父亲。
手机突然震动,法务总监发来消息:【遗嘱已找到,但关键条款被化学药剂污染。需要笔迹鉴定确认签名真伪。】
贺谨川望向病房。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裴晚醒了,正望着天花板发呆。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像蝴蝶濒死时颤抖的翅膀。
当贺谨川推门而入时,裴晚转过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贺谨川如坠冰窟:
"你是谁?"
病床上的少年眼神纯净,像个迷路的孩子。贺谨川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药物、创伤、或是自我保护机制,那个记得一切阴暗秘密的裴晚暂时沉睡了,留下这个最原始的人格。
"我是贺谨川。"他轻轻握住裴晚的手,"你的...好朋友。"
裴晚歪着头打量他,目光天真得令人心碎:"你长得真好看。"他顿了顿,"像我喜欢的一个童话人物。"
"小王子?"
"不。"裴晚笑了,那笑容纯粹得刺眼,"是狐狸。"
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投在病床上。贺谨川翻开《小王子》第21章,轻声读道:"你每天最好在相同的时间来...如果你下午四点来,那么从三点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裴晚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被角。当读到"驯养"这个词时,他突然抬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死了,很多人都来参加葬礼。"
贺谨川的喉咙发紧:"然后呢?"
"然后你来了..."裴晚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盒星星形状的饼干..."
监护仪的波纹平稳地跳动着。贺谨川俯身,在裴晚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睡吧,我等你醒来。"
这一次,他会同时爱他的光明与阴暗,记忆与遗忘,清醒与疯狂。因为真正的驯养,是连对方的伤痕一起拥抱。
阳光洒在相拥的剪影上,而《小王子》静静躺在床头,翻到狐狸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永远为你驯养的东西负责。"
——————————————
康复中心的玻璃花房里,裴晚蹲在郁金香丛边,指尖轻触花瓣上凝结的晨露。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来,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淡金色。三个月的治疗让他长了些肉,右手的石膏也拆了,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在腕间。
"今天感觉怎么样?"
贺谨川将热可可放在藤编茶几上。裴晚回过头,眼睛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这种微妙的变化只有贺谨川能捕捉到。自从药物代谢干净后,他的人格状态就像不稳定的化学试剂,时而清醒如侦探,时而懵懂如幼童。
"李阿姨说下午带拼图来。"裴晚的声音很轻,"一千片的星空图案。"
贺谨川在他身旁蹲下,发现郁金香根部散落着几粒白色药片——氟西汀,本该今早服用的剂量。
"头疼又发作了?"
裴晚摇摇头,突然抓住贺谨川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地下室...那些照片..."他的瞳孔微微扩张,"穿红裙子的女人...不是张董事的女儿..."
贺谨川呼吸一滞。警方在北郊化工厂确实发现了一间暗室,墙上钉满裴晚从小到大的偷拍照,但调查报告里从没提过什么红裙子女人。
"你想起什么了?"
裴晚的指甲掐进贺谨川的皮肤:"她身上...有茉莉和檀香的味道..."
贺母的香水味。
花房里的温度仿佛骤降十度。贺谨川想起父亲被捕那天说的话:"你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了——这场长达十年的阴谋里,参与者远不止张董事一人。
"看。"裴晚突然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折的天鹅,"护士教我折的。"
天鹅的翅膀上写满了微小的数字,贺谨川仔细辨认,发现是经纬度坐标——对应着城中三家儿童福利院的位置。
"这是...?"
"父亲最后那天..."裴晚的眼神飘向远处,"把U盘塞给我时说...'天鹅飞走时,记得看它们的影子'。"
手机突然震动。法务总监发来的消息让贺谨川浑身发冷:【鉴定确认,遗嘱签名是伪造的。真正文件在瑞士银行保险箱,密码可能与6月1日有关】
"谨川?"裴晚歪着头看他,"你脸色好差。"
贺谨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下午想吃什么?我妈烤了苹果派。"
"苹果派..."裴晚重复着,突然浑身僵硬。他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碰翻了热可可。棕褐色液体在瓷砖上蔓延,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医护人员闻声赶来时,裴晚已经蜷缩在长椅下,双臂紧紧抱住膝盖。他的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词:"标本...标本..."
镇静剂推入静脉后,主治医师把贺谨川叫到走廊:"他的海马体有损伤性病变,可能是长期药物滥用导致的。"医生递过一份脑部扫描图,"这些黑色区域...负责储存痛苦记忆。"
贺谨川盯着那些阴影,它们形状扭曲,像被钉在展示板上的蝴蝶。
"所以他在...选择性遗忘?"
"更像是记忆被切割成了碎片。"医生叹气,"好消息是,躯体化症状在减轻。坏消息是..."他压低声音,"如果找不回那些记忆,他永远无法出庭作证。"
夕阳西沉时,裴晚醒了。他安静地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归巢的鸟群,神情平和得不像同一个人。贺谨川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晕里,裴晚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我做了一个梦。"他突然说,"梦见我们小时候在梧桐树下埋了个铁盒。"
贺谨川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他们十岁那年的事。盒子里装着裴晚收集的糖纸,和一张写着"长大要当科学家"的纸条。
"记得盒子里有什么吗?"
裴晚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一片...玻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单,"绿色的...像薄荷糖纸..."
贺谨川从钱包里掏出那片珍藏多年的糖纸:"这个?"
裴晚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接过糖纸,对着灯光转动,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糖纸背面用荧光笔写着几行小字,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看见:【SOS 福利院地下室 标本室】
"这是..."
"你六年级时塞给我的。"贺谨川声音发紧,"当时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糖纸。"
裴晚突然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太急差点摔倒。他踉跄着扑向书桌,抓起折纸天鹅疯狂拆解。纸张展开后,内侧用针尖刺出了微小的孔洞——摩尔斯密码的【不要相信医生】
"他们还在监视我。"裴晚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主治医师每天多注射2ml透明液体...不是处方药。"
贺谨川想起脑部扫描图上的阴影。如果医生故意延缓裴晚的记忆恢复...
窗外传来脚步声。裴晚迅速将糖纸塞进贺谨川口袋,重新折起天鹅。当护士推着药车进来时,他已经恢复了那种茫然的模样,乖巧地伸出手臂。
"今天加了一点助眠成分。"护士笑眯眯地扎紧止血带,"会睡得很香哦。"
贺谨川盯着那管无色液体,突然伸手打翻了托盘:"抱歉!我太不小心了。"
趁护士收拾残局时,裴晚在贺谨川掌心快速写下:【凌晨三点 消防通道】
月光如水。贺谨川躲在康复中心后门的灌木丛里,看着表针走向三点整。消防通道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裴晚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溜出来,手里攥着什么发光的东西。
"给。"他塞给贺谨川一把钥匙,"李阿姨今天偷偷带来的...父亲办公室暗格的钥匙。"
钥匙上贴着小标签:【B612】——小王子星球的编号。
"你的记忆..."
"像拼图。"裴晚在月光下微笑,"有些碎片回来了...比如我知道主治医师是张董事的表弟。"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但也有些碎片...我宁愿永远丢掉。"
远处传来保安的手电光。贺谨川拉着裴晚躲进树影里,两人的呼吸交织在寒冷的夜空中。
"明天我会去裴氏总部。"贺谨川低声说,"但你需要回到床上,继续扮演迷糊的病人。"
裴晚摇摇头:"太危险了...他们发现你知道真相的话..."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最后一个忙。"贺谨川掏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把你能想起来的一切...关于红裙子女人,关于福利院,关于标本...全都说出来。"
夜风吹乱裴晚的额发。他望着远处康复中心的灯光,轻声说:"我害怕想起来...那个'我'会回来。"
"我两个都爱。"贺谨川捧住他的脸,"记得吗?"
月光在裴晚眼里泛起涟漪。他凑近手机,开始讲述一个关于儿童福利院、药物试验和"完美继承人培养计划"的可怕故事。说到某些细节时,他的声音会突然变成另一种语调——冰冷、精确,像在宣读实验报告。
那是另一个裴晚在说话。
录音结束时,凌晨四点的天空泛起蟹壳青。裴晚突然抓住贺谨川的衣领,给了他一个薄荷味的吻——就像童年分享的那颗糖,清甜里带着苦涩。
"如果我再次消失..."他的呼吸拂过贺谨川的睫毛,"记得在六月一日去看天鹅。"
当贺谨川翻出围墙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裴晚站在月光与灯光的交界处,左手按着胸口,右手对他比了个五角星的手势。
像告别,又像某种古老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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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雾气笼罩着裴氏集团大楼。贺谨川用【B612】钥匙打开董事长专属电梯时,金属按键在指尖下泛着冷光。33层的走廊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吞噬。
裴晚父亲的办公室仍保持着查封状态,封条在晨光中泛黄卷边。贺谨川绕过警戒线,钥匙插入暗格锁孔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隐藏在书柜后的保险箱缓缓开启。
一叠泛黄的照片滑落出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六岁的裴晚,穿着纯白睡衣站在卧室中央,周围八个红点标注着隐藏摄像头的位置。照片背面写着:【Day 127,抗焦虑药物剂量增加15%】
第二张是十岁的裴晚,被周姨掐着手臂按在书桌前,眼角挂着泪珠却在强颜欢笑。备注:【疼痛耐受测试,通过】
贺谨川的胃部绞痛起来。他颤抖着翻到最后一张——十六岁的裴晚躺在康复中心病床上,右腕连着输液管,窗外赫然是贺父与主治医师交谈的侧影。日期显示这正是三个月前。
照片背面是一行印刷体字迹:【最终阶段:记忆重塑】
保险箱最下层躺着一份实验记录,标题为《继承人驯养计划阶段性报告》。贺谨川强忍恶心翻看,核心结论被红笔圈出:
【通过药物干预+创伤性条件反射,成功塑造双重人格。主人格(实验体A)承载痛苦记忆与商业天赋,副人格(实验体B)呈现社会适应性。建议25岁前清除A,确保B绝对服从。】
报告末尾的签名让贺谨川如坠冰窟——不仅是张董事和贺父,还有五位董事会成员与三家医疗机构负责人的联署。
手机突然震动。康复中心护士的短信让贺谨川浑身血液冻结:【裴晚今晨突发谵妄,攻击医护人员后逃离】
紧接着是第二条:【监控显示他往儿童福利院方向去了】
晨雾散尽的时刻,贺谨川闯进第三福利院锈蚀的铁门。庭院里荒草丛生,唯独中央的白色小楼粉刷一新,窗户上贴满幼稚的太阳花剪纸。
地下室入口被钢琴堵着。贺谨川推开琴盖,发现琴键上凝固着褐色指印——有人曾带着血弹奏过。
通往地下的楼梯间墙面上,密密麻麻贴满裴晚各个年龄段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被红笔打了叉,唯有十六岁那栏空缺——那里钉着一把沾染血迹的美工刀。
地下室里,裴晚背对着门站在标本陈列柜前。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记得小学自然课教的吗?蝴蝶标本要先用乙醚麻醉,再往体内注射福尔马林。"
陈列柜里整齐摆放着十二个玻璃罐。贺谨川凑近看时,胃部一阵痉挛——每个罐子里漂浮着不同年龄段的儿童手掌标本,从婴儿到少年,全部做成"正在执笔书写"的姿势。
"他们管这个叫'未来领袖系列'。"裴晚的声音异常平静,"我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有整套制作流程图。"
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贺谨川这才看清裴晚的右手——他用美工刀在掌心刻了一个五角星,伤口还在渗血。
"这是最后一把钥匙。"裴晚将血手印按在空白墙面上,"看。"
血珠顺着砖缝流淌,竟然勾勒出一幅隐藏的线路图——三家福利院地下有隧道相连,终点直达裴氏集团金库。
"他们在转运什么?"贺谨川握住裴晚流血的手。
"童年。"裴晚的瞳孔在暗处微微发亮,"从二十年前开始,董事会选中特定基因的孤儿...用药物和催眠培养成商业间谍。"他的声音突然变成另一种冰冷的语调,"我父亲负责淘汰不合格产品...那些手掌...是质量检测报告。"
走廊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裴晚猛地推开贺谨川,自己却踉跄着撞倒标本柜。玻璃罐砸在地上碎裂,福尔马林溶液漫过他的脚踝,将那些苍白的小手冲到他身边,像某种诡异的朝拜。
"跑!"裴晚抓起美工刀抵住自己咽喉,"去金库...六月一日的密码是..."
破门而入的保安撞飞了刀具。贺谨川被三人按在地上,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裴晚被注射镇静剂,而穿着红裙的女人弯腰捡起染血的美工刀——她的手腕内侧,纹着和张董事一模一样的条形码。
当针头刺入颈动脉时,贺谨川听见遥远的歌声。那是小学音乐课上,裴晚唯一会唱的歌:《小星星》。
黑暗降临前,他想起裴晚在地下室说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另一个我...梧桐树下的铁盒里...有杀死怪兽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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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谨川在尖锐的头痛中醒来。
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眼前是刺眼的白炽灯光。他试图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腕被束缚带固定在病床上。
"醒了?"
熟悉的女声从右侧传来。贺谨川艰难地转头,看见母亲坐在访客椅上,穿着那件酒红色的连衣裙,膝头放着一本《小王子》。她的指甲油是新涂的,在灯光下像凝固的血。
"裴晚在哪?"
贺母轻轻翻过一页书:"第三福利院重症监护室。"她抬头微笑,"别担心,这次用的是进口镇静剂,不会损伤海马体。"
贺谨川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盯着母亲无名指的婚戒——内侧闪过一道微光,是微型摄像头的反光。
"你们监视了裴晚多少年?"
"从胚胎筛选开始。"贺母合上书,"他母亲服用了整整三个月基因优化药物...可惜还是不够完美。"她的指尖抚过书脊,"双重人格是意料外的瑕疵品。"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贺谨川突然明白了一切:那些"恰好"出现在裴晚身边的保姆、老师、医生...全是精心安排的驯兽师。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贺母从手提袋取出平板电脑。屏幕上是裴晚的实时监控画面——他躺在透明隔离舱里,脑部连接着电极,像个被解剖的蝴蝶标本。
"因为最终阶段需要你。"她调出份文件,《人格移植手术同意书》,"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将彻底清除主人格。作为报酬..."
文件最后一页写着股权转让条款:贺家将获得裴氏集团22%股份。
"你们想要一个傀儡董事长。"贺谨川冷笑,"那为什么选裴晚?明明有更听话的实验体。"
"商业天赋是刻在基因里的。"贺母俯身解开他右手的束缚带,"而裴晚的主人格...是个罕见的天才。"她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们要保留他的大脑,只换掉记忆。"
贺谨川的指尖触到床垫下的硬物——是裴晚那本星空日记,不知何时被塞在了这里。他假装虚弱地咳嗽,趁机将日记本滑进病号服袖口。
"考虑好了吗?"贺母递来钢笔,"签完字就能去见裴晚。"
贺谨川凝视着监控画面。隔离舱里的裴晚突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看"向摄像头。他的嘴唇蠕动着,重复着某个口型。
0601。
"我需要先去洗手间。"贺谨川摇晃着站起来,"然后给你答复。"
反锁的隔间里,他疯狂翻阅日记本。最后几页被撕掉了,但在装订线缝隙中,夹着一片微型存储卡。
手机被没收了。贺谨川拆下马桶水箱盖,用金属边缘砸开防火警报器,将存储卡插入报警器的数据接口——这是裴晚曾经教他的"极端情况下数据传输方法"。
警铃大作声中,整栋楼的喷淋系统启动。贺谨川踹开洗手间窗户,顺着排水管滑到后院。他的病号服被铁栅栏刮破,小腿划出一道血痕,但怀里的日记本安然无恙。
福利院后墙贴着泛黄的《儿童守则》,第七条被红笔圈出:【未经许可不得进入地下室】。贺谨川掀开海报,后面是裴晚用指甲刻出的箭头,指向一个通风口。
爬过十米长的金属管道时,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尽头处传来模糊的对话声——是贺父和张董事在争吵。
"手术必须提前!那小子把证据上传到云端了!"
"慌什么?警方数据库早被我们的人做了手脚..."
贺谨川从通风口栅栏的缝隙中看见骇人的一幕:手术台上躺着昏迷的裴晚,而房间中央的培养舱里,漂浮着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少年。
"克隆人..."
张董事的冷笑传来:"花了我二十年才培育出完美容器。只要把裴晚的记忆移植进去,就能得到绝对服从的董事长。"
贺谨川摸到日记本封底的凸起——拆开后是两粒胶囊,标签写着【乙基苯丙胺,特效中枢神经兴奋剂】。这是裴晚留给他的最后武器。
当贺父接起突然响起的电话时,贺谨川撬开通风口跳了下去。张董事转身的瞬间,一记右勾拳狠狠砸在他颧骨上。
"跑!"贺谨川将胶囊塞进裴晚舌下,同时扯掉他头上的电极贴片,"醒醒!"
裴晚的瞳孔骤然收缩。药物起效快得惊人,他像弹簧般坐起,右手精准掐住贺父持针筒的手腕。"父亲说得对..."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们果然把克隆体藏在这里。"
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裴晚拽着贺谨川退到培养舱后方,突然按下墙上的红色按钮——隔离玻璃轰然落下,将追兵挡在实验室外。
"三分钟。"裴晚查看培养舱的控制面板,"足够完成记忆传输了。"
贺谨川愣住:"你要...把自己上传到克隆体?"
"不。"裴晚露出久违的真挚笑容,"我要把'他'下载到我这里。"他指向培养舱里漂浮的少年,"这是用我六岁时的干细胞培育的...唯一没有被污染的纯净容器。"
警报声越来越急。裴晚快速输入一长串代码,培养舱的液体开始排空。
"记得梧桐树下的铁盒吗?"他说话间扯断输液管,将针头刺入克隆体颈动脉,"里面是十二年前我偷拍的实验记录...足够把所有人送进监狱。"
克隆体的眼皮开始颤动。贺谨川看着两个裴晚并排躺在手术台上,像照镜子的两端。当传输进度条达到100%时,真正的裴晚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副作用..."他的指甲在手术台上抓出刺耳声响,"听着...克隆体只会继承我的商业人格..."
贺谨川死死按住他痉挛的身体:"另一个你呢?"
裴晚的嘴角溢出鲜血,却笑得释然:"终于...可以休息了。"
玻璃轰然碎裂。贺谨川在硝烟中抱起昏迷的克隆体冲向后门。怀中的少年轻得像片羽毛,胸口规律起伏,仿佛只是睡着了。
在踏出福利院大门的瞬间,朝阳刺破云层。警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而贺谨川的口袋里,静静躺着那片发黄的薄荷糖纸——上面用血写着最后的密码:【爱是最高权限】
怀里的"裴晚"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那目光清澈见底,没有一丝阴霾,像个新生的婴儿。
"你是谁?"少年怯生生地问。
贺谨川望向梧桐街方向,那里有两栋并肩而立的别墅。晨光中,他轻声回答:
"我是等你回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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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街的梧桐树抽出新芽时,贺谨川站在别墅二楼的窗前,看着庭院里正在画画的少年。
"裴晚"——或者说,承载了裴晚全部阳光人格的克隆体——正专注地在画板上涂抹水彩。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像是刚学会使用这具身体,但眼神明亮得像清晨的露珠。
"今天画了什么?"
贺谨川端着柠檬水走到庭院。画纸上是一片星空,歪歪扭扭的星球之间,有两个火柴人手拉着手。
"昨晚的梦。""裴晚"不好意思地遮住画,"我总梦见这个...穿绿衣服的人。"
贺谨川的指尖微微发颤——那是小学时裴晚最常穿的颜色。
屋里传来手机铃声。警方通知他,在地下室发现的证据链已经确认,包括贺父在内的十三人被正式批捕。挂断电话后,贺谨川发现"裴晚"正仰头望着梧桐树。
"那里有个东西在闪光。"
树杈间确实有什么在反光。贺谨川搬来梯子,在鸟巢旁边摸到一个生锈的铁盒——正是十岁那年他们埋下的"时间胶囊"。
盒子里除了泛黄的糖纸和童年字条,还多了一枚U盘。当贺谨川插入电脑时,屏幕上跳出十二年前裴晚录制的视频。
画面里十岁的男孩满脸是泪,却倔强地抿着嘴:"如果看到这个...说明实验还在继续。"他举起一张照片,上面是年幼的裴晚被绑在椅子上,周围站着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每周二给我注射药物...说要把我变成'完美作品'..."
视频突然晃动,传来周姨的呵斥声。小裴晚匆忙把U盘藏进铁盒,最后对着镜头说了句话:"告诉长大后的我...要连我的份一起自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键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贺谨川望向窗外——"裴晚"正在追逐一只蝴蝶,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克隆体继承了本体的商业天赋。三天前的董事会上,这个看似纯真的少年仅用十分钟就识破了财务造假,当场解雇了三位高管。而此刻,他正为捉不到蝴蝶而鼓起脸颊,孩子气地跺脚。
手机再次响起。康复中心通知他,在深度催眠状态下,本体裴晚的心率突然出现剧烈波动。
当贺谨川赶到医院时,医生正调整着监护仪的参数。"很奇怪,"医生指着脑电波图纸,"他的α波突然活跃起来...就像在做美梦。"
病床上的裴晚瘦得脱形,但嘴角竟带着一丝微笑。贺谨川握住他枯瘦的手,发现掌心的五角星伤疤已经愈合,留下淡淡的白色痕迹。
"他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医生摇摇头:"理论上植物人状态..."
话音未落,贺谨川感觉掌心被轻轻挠了一下。
摩尔斯密码:【... --- ...】
SOS。
然后是更复杂的节奏:【.--- ..- -. . ----- .----】
June 01。
贺谨川红着眼眶俯身,在裴晚耳边轻声说:"铁盒找到了。"
心电监护仪的波纹突然变得活跃。当贺谨川念出U盘里那段童年录音时,裴晚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一滴泪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
窗外,梧桐树的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贺谨川知道,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维度里,两个裴晚正在完成最后的交接——一个放下沉重的记忆,一个拾起遗失的光明。
而他要做的,就是成为那棵梧桐树,让两只鸟儿都能找到归巢的方向。
夕阳西沉时,贺谨川左手牵着克隆体"裴晚",右手握着病床上本体的手指。两个少年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一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
克隆体突然说:"我想学折纸天鹅。"
病床上的裴晚,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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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到这吧(◔◡◔)
更新时间:2025-06-11 22:3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