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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是天被捅穿了底,没完没了地砸在窗玻璃上,炸开一片混沌的浊白。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惨淡的、不断闪烁的幽蓝冷光,映着沙发上我僵硬的轮廓。新闻主播平板无波的声音在说哪里又淹了,哪里的路又断了,像背景里单调的白噪音,字句钻进耳朵,又轻飘飘地滑走,没留下一点痕迹。

就在这单调的雨声和新闻播报的缝隙里,那串铃声猛地刺了进来。

尖锐,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躁,硬生生劈开了房间里的沉闷。

我皱着眉,视线从电视屏幕上那一片模糊的水灾画面挪开,伸手在沙发缝里摸索。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壳,抓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归属地是本市的,但那串数字陌生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这么晚了,又是这种鬼天气……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带着被强行从麻木里拽出来的干涩。

听筒里没有立刻回应。只有一片沉重的、黏稠的寂静,还有……滋滋的电流杂音,如同老旧收音机调频不准时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嘶鸣。这声音在深夜里,在滂沱的雨声衬托下,显得格外诡异。

“喂?哪位?”我提高了点音量,心底莫名地窜起一丝烦躁,像被湿冷的蛛丝缠上。

“……江临?”

电流的噪音似乎在这一刻陡然尖锐了一下,像根针扎进耳膜。那个声音!它像是从布满灰尘的旧留声机里艰难转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沙砾般的磨损感,带着一种溺水般的微弱和飘忽。

但这音色……这音色本身,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记忆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太熟悉了。熟悉到我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

“林晚?”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喉咙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疑。怎么可能?这个名字,这个人,早已被时间的尘埃掩埋,成了记忆深处一张泛黄褪色的旧照片。

电话那头又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和窗外越来越狂暴的雨声,在死寂中疯狂滋长。

然后,那个沙哑的、破碎的声音,再次艰难地挤过电流的干扰,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江临……你当年……为什么杀我?”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浓墨般的夜空,瞬间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青白。几乎在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当头劈下,仿佛就砸在头顶的楼板上,整栋楼都似乎跟着猛地一颤。屋里的灯管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濒死般的“噼啪”哀鸣,随即,“啪”一声彻底熄灭。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幽幽地映着我煞白的脸。

“什么?”我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尖利刺耳,“林晚!你他妈发什么疯?!大半夜开这种玩笑?!你在哪?”

“玩笑?”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抽气,像是寒风刮过枯枝。“江临……二十年了……我已经死了二十年啊……你忘了吗?你亲手……”

“闭嘴!”我对着手机咆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在太阳穴突突地跳,撞得脑壳生疼。恐惧和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绞缠着心脏。“林晚!你到底在哪?告诉我!现在!”

回应我的,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有那该死的电流杂音,滋滋啦啦,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神经末梢。就在我几乎要再次咆哮出声时,那个幽魂般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半途’……咖啡馆……老地方……你还记得吗?……我等你……”

“嘟……嘟……嘟……”

忙音。冰冷,单调,无情。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着我的脸,映出瞳孔里剧烈的震颤和一片空白的茫然。我僵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客厅中央,像个被遗弃的木偶。窗外的雨砸得更猛了,噼里啪啦,像是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着窗户,要把这脆弱的玻璃砸碎,把里面的人拖出去。

“半途”咖啡馆……老地方……

这几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记忆深处,勾扯出一些早已褪色、带着霉味的画面。街角那间小小的、灯光总是昏黄的铺子。木头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空气里永远漂浮着廉价咖啡豆烘焙过度的焦苦味,还有……林晚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晒过太阳的旧书页的味道。那是我们整个混乱又迷茫的青春期唯一固定的据点。

死了二十年?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明明记得……明明记得……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混乱的念头甩出去。记忆像被水泡过的旧报纸,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边缘软塌塌地粘连在一起。只留下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仿佛那咖啡馆的焦苦味已经提前钻进了鼻腔。

荒谬!太荒谬了!这绝对是林晚那个疯丫头搞出来的恶作剧!她从小就古灵精怪,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这次……她玩得太过了!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我必须去!必须当面揪住她,让她看看自己这副被雨水淋透、狼狈不堪的蠢样子,让她为这该死的、一点也不有趣的玩笑付出代价!

念头一起,身体已经先于理智行动。我像个失控的炮弹,猛地冲向玄关。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胡乱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开关,“啪”地按下去——灯没亮。断电了。晦气!我低声咒骂了一句,借着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在玄关柜的阴影里摸索。

指尖触到冰冷的皮革。是我的旧夹克。我一把将它扯出来,胡乱地套在身上,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拉链?没时间了!我放弃了,转身去够鞋柜上的伞。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骨摸上去冰凉坚硬。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外面世界狂暴的雨声和冰冷的湿气瞬间汹涌而入,带着一股泥土和城市垃圾被浸泡后的腥味。我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出去,反手“砰”地一声用力带上门。巨大的关门声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幕里,连个回音都没有。

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屏幕那点可怜的微光勉强照亮脚下几级湿滑的台阶。空气又冷又潮,带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下冲,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黑暗里,心跳得又急又重,撞击着耳膜。

冲出单元门,真正的暴雨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风像疯了一样,卷着雨水横冲直撞,冰冷的水珠钻进衣领,顺着脖子往下淌,激得我浑身一哆嗦。那把长柄伞在手里像个脆弱的玩具,刚撑开就被狂风猛地掀翻过去,伞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它重新扳正,死死地攥着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伞骨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颤抖,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随时要散架。

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在浓密的雨帘后透出模糊的光晕,像一只只疲惫的、快要熄灭的眼睛。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枯叶和垃圾,沿着马路牙子汹涌地奔腾。偶尔有车灯刺破雨幕,像两道惨白的探照灯,飞速掠过,碾过积水,溅起一人多高的肮脏水墙,旋即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冰冷的雨水灌进鞋里,袜子湿透,黏腻冰冷地裹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裤腿早已湿透,沉重地贴在腿上。只有那点怒火,在胸腔里顽固地燃烧着,支撑着我不顾一切地向前挪动。

转过那个熟悉的街角,“半途”咖啡馆那小小的、熟悉的招牌终于穿透雨幕,撞入视野。

招牌上那两个字——“半途”——在风雨中散发着一种微弱而执拗的暗红色光芒。它固执地亮着,像一个在黑暗汪洋中孤独闪烁的航标灯,又像一只在雨夜里窥伺的眼睛。那红光,不温暖,反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幽幽地映照着门口湿漉漉的人行道和几片在风雨中打旋的落叶。

店门是关着的。厚重的玻璃门内侧,挂着“正在营业”的塑料牌子,但隔着布满雨水的玻璃看过去,里面一片昏暗,只有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源。整条街都像被雨水泡发了,只有这扇门固执地立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或者说,一个冰冷的陷阱。

我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噤。心脏在湿透的夹克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怒火被这诡异的寂静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警惕。我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推那扇玻璃门。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悠长的“吱呀——”,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像是某种不祥的叹息。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咖啡焦糊味混合着陈旧木头和灰尘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店内的灯光极其昏暗,只有吧台后面点着一盏小小的、老式的绿色台灯,灯罩是那种蒙着厚厚灰尘的磨砂玻璃,光线被束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仅仅照亮了灯下吧台的一小块区域,其余地方都沉没在浓稠的阴影里。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地下室般的阴冷潮湿,仿佛外面的风雨和湿气都被这扇门隔绝了,只留下一种陈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属于遗忘本身的霉味。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整个昏暗的空间。空荡荡的。那些熟悉的木头桌椅在阴影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蹲伏着的沉默野兽。吧台后面也没有人。

没有林晚?一股冰冷的失望和更深的荒谬感攫住了我。果然……果然是耍我!这该死的恶作剧!

就在我几乎要转身离开,把这鬼地方和那个疯女人彻底抛在脑后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角落里一个极其微弱的动静。

最里面,靠着墙的那个卡座,是整个咖啡馆光线最暗的角落,几乎完全被阴影吞噬。只有窗外远处高楼一块巨大的霓虹灯牌,透过布满雨水的玻璃窗,投射进来一点变幻不定的、模糊的光斑,红绿蓝黄,缓慢地流淌在那片阴影的边缘。

就在那流动的、病态的光影边缘,坐着一个人影。

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面朝着墙壁,整个身体都陷在卡座宽大高背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服的轮廓,和一头披散下来的、没有任何光泽的黑发,像一顶沉重的、没有生气的帽子扣在头上。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和那角落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是林晚?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否定了。太陌生了。那背影透着一股死寂的僵硬,和记忆里那个总是充满活力、带着点神经质的林晚判若云泥。可如果不是她……这鬼地方,这鬼时间……

我站在原地,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进去?还是立刻离开?理智在尖叫着逃离,但那个电话里沙哑的质问,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脚踝。

最终,那点被雨水浇得奄奄一息的怒火和不甘占了上风。我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焦糊咖啡和霉味的冰冷空气,抬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踩着脚下吱呀作响的老旧木地板,向那个角落的阴影挪去。

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脏上。距离在一点点缩短。那背影依旧纹丝不动,连一丝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到。

终于,我走到了卡座的侧面,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我停住脚步,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片阴影里的轮廓,试图捕捉到任何一点能证明她是林晚的特征。

就在这时,那个凝固的背影,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她的头,以一种极其僵硬、仿佛关节生锈般的姿态,一寸一寸地转了过来。

窗外霓虹的光斑恰好在这一刻滑过她的脸。

轰!

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的嗡鸣。

脸!那张脸!

苍白。毫无血色,像一张被漂白过度的纸。皮肤紧贴着骨骼,几乎看不到皮下的脂肪和肌肉,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非人的质感。但这张脸的轮廓,那眉骨的弧度,鼻梁的线条,嘴唇的形状……

是林晚!绝对是她!二十年前,十七岁的林晚!

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彻底失效了。没有一丝皱纹,没有半点风霜的痕迹。依旧是那张青涩、甚至带着点婴儿肥的脸,只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和生气,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无机质般的僵硬。那双眼睛……空洞。没有焦点,没有神采,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却又像穿透了我,望向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时间在我周围凝固、碎裂。我像一尊被浇铸在水泥里的雕像,僵立在原地,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湿透的夹克沉甸甸地贴在背上,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声。

那张属于十七岁林晚的、苍白如纸的脸,正对着我。嘴唇,那两片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你……来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气声,轻飘飘的,却又无比清晰地刺破死寂的空气,钻进我的耳膜。

不是电话里的电流干扰声,但这声音本身,比电流更令人毛骨悚然。它空洞,冰冷,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林……晚?”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恐惧。“你……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她那凝固的、毫无变化的脸,“二十年?你……你怎么可能……”

“时间……”她空洞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灰蒙蒙的瞳孔对上我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对我没有意义了。”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平静,“就像……死亡本身。”

“放屁!”一股被愚弄的狂怒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咖啡馆里激起微弱的回音。“装神弄鬼!林晚!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二十年?你告诉我你死了二十年?那你现在是什么?鬼吗?!”我向前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她那冰冷僵硬的脸上。“看看你!除了这张脸像个死人,你他妈哪里像个死人?说话啊!”

她对于我的暴怒毫无反应,那张苍白的脸依旧是那副死水般的平静。只有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开合:

“江临……你忘了吗?忘得……真干净。”那空洞的声音里,似乎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嘲讽,像冰锥划过玻璃。“那……让我帮你……回忆一下?”

她那只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每一个关节都透着不自然的滞涩感。那只手同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节突出,皮肤紧绷。

她的手里,捏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硬质照片。

那照片的边缘有些磨损,带着一种被反复摩挲过的陈旧感。

她将照片极其缓慢地、正面朝上地推到了桌面中央,恰好停在那盏老式台灯投射下来的、唯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边缘。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过去,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

照片的内容,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我的视网膜!

画面有些模糊,背景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但借着照片中心那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源——像是一支快要熄灭的手电筒发出的光——能勉强看清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脸朝下,趴在一片冰冷的、泥泞的湿地上!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湿漉漉的黑发粘在苍白的后颈上,像纠缠的水草。一只手无力地伸向前方,手指深深地抠进了冰冷的泥地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照片的焦点,死死地锁定在尸体的后颈上!

那里……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像是被某种沉重而锋利的钝器狠狠劈砍过!皮肉可怕地翻卷着,露出下面深红色的肌理和惨白的骨头茬子!暗红色的、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从伤口里涌出来,混合着泥水,在颈窝处淤积成一滩令人作呕的污秽!

嗡——

大脑里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胃袋猛地收缩、痉挛,一股强烈的酸腐气直冲喉咙。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卡座隔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是因为那恐怖的死状。

而是因为那具尸体身上穿的衣服!那件深蓝色的、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旧外套!那件衣服……那件衣服……

我认得!我他妈太认得了!

那是我的衣服!是我十七岁那年冬天,几乎天天穿在身上的那件旧外套!袖口那个小小的、被烟头烫出来的破洞,位置都一模一样!

更因为……那个趴在地上、后颈被劈开的人……那个身形……那个头发……那露出来的、沾着泥水的半边侧脸轮廓……

是我自己!

照片上那个倒在泥泞里、后颈被劈开、穿着我十七岁旧外套的死人……是我自己?!

“不……不可能……”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嗬嗬声。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眼球像是要凸出来,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比外面的雨水更冰冷刺骨。

“你……”我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对面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这是P的!是你P的!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林晚!说话!”极度的恐惧和混乱催生出歇斯底里的愤怒,我猛地伸手,想去抢夺那张该死的照片。

我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的相纸边缘。

就在这一刹那——

“啪嗒!”

吧台后面那盏唯一亮着的、昏黄的老式台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咖啡馆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窗外远处高楼霓虹灯牌变幻的光影,被厚厚的雨帘彻底阻隔。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瞬间将我吞噬。视觉被彻底剥夺,听觉被无限放大。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还有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黑暗中疯狂回荡。

“谁?!”我惊骇地低吼,身体在黑暗中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灯怎么会突然灭了?刚才还有电的!是林晚?不,她一直在我面前!那……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这黑暗里有东西!除了我和林晚,还有第三个人!

我猛地转身,凭借着记忆和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的方向摸索。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脚下老旧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黑暗像粘稠的胶水包裹着我,阻碍着每一步移动。

终于,指尖触到了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玻璃门!我心中狂喜,用力一推——

门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刚才明明能推开的!我发了疯似的用肩膀去撞,用拳头去砸那冰冷的玻璃!

“哐!哐!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黑暗里空洞地回响,那扇门却像焊死在了门框上,岿然不动!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林晚!是不是你搞的鬼!开门!开门啊!”我对着身后浓稠的黑暗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吼声在空旷的咖啡馆里撞来撞去,显得格外凄凉和诡异。

突然,就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

黑暗中,那个沙哑的、空洞的、属于林晚的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带着一股阴冷的、如同墓穴里吹出的气息,轻轻响起:

“别急……江临……答案……在你家里……”

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的耳膜。

紧接着,我后背猛地传来一股巨大而冰冷的推力!

力量大得出奇!冰冷!僵硬!根本不像活人的手掌!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被那股力量狠狠地推得向前扑倒!

前方是那扇该死的玻璃门!

预想中头破血流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在身体撞上门板的一刹那,那扇刚才还坚如磐石的玻璃门,竟无声无息地……开了!

我像一个沉重的麻袋,毫无防备地、重重地摔进了门外冰冷狂暴的雨幕之中!泥水瞬间溅满了全身。

“砰!”

身后的玻璃门在我摔出去的瞬间,又猛地自动关上了!发出沉重而决绝的一声闷响。

我狼狈不堪地趴在湿漉漉、冰冷刺骨的人行道上,浑浊的雨水瞬间灌进我的口鼻,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冰雹,疯狂地砸在头上、背上,驱散了刚才咖啡馆里阴冷的霉味,却带来了另一种刺骨的寒意。

我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泥浆,惊恐地看向那扇刚刚将我“吐”出来的玻璃门。

门内,一片死寂的漆黑。

只有那“半途”的暗红色招牌,依旧在风雨中幽幽地亮着,像一只冷漠的、嘲弄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摔在泥泞里的我。

家里……答案在家里……

那句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嘶嘶地吐着信子。

我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破布偶,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回家的路上。雨还在下,但势头似乎小了些,从之前的狂暴倾泻变成了冰冷、黏腻、无休无止的渗透。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沉甸甸的,吸饱了冰冷的雨水和泥浆,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异常艰难。但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那张照片上恐怖的景象和那句“答案在你家里”的冰冷话语占据了。大脑里像塞满了烧红的铁块和冰冷的碎玻璃,混乱、剧痛、嗡嗡作响。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家具、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饭菜余味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本该带来安心,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网,勒得我喘不过气。玄关的灯坏了,客厅里只有从厨房方向透过来一点昏暗的光。父母大概已经睡下了。

我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的胀痛。湿衣服滴下的水在脚边迅速积成了一小滩。黑暗中,那张照片上“我自己”倒在泥泞里、后颈被劈开的惨状,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林晚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所有的画面疯狂地在我眼前闪回、重叠、扭曲。

不行……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抓住点什么真实的东西……来证明我还活着!证明这一切都是噩梦!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浮现。我猛地甩开湿透的外套,胡乱地蹬掉灌满泥水的鞋子,像一头困兽,跌跌撞撞地冲进黑暗的客厅。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在阴影里熟悉的家具轮廓——沙发、茶几、电视柜……最终,死死地钉在客厅最里面、靠墙摆放的那个老旧的五斗橱上。

最上面那个抽屉!

那里!那里有我需要的“真实”!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动作粗鲁地拉开了那个沉重的、有些卡涩的抽屉。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属于时光的沉闷气味涌了出来。抽屉里堆满了杂物:几本陈旧的相册边角已经磨损,几捆用橡皮筋扎起来的信件,一些早已不再使用的小玩意儿……它们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像被遗忘的历史碎片。

我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急切地在这些杂物中翻找、拨弄。相册被粗暴地翻开又丢开,发出哗啦的声响。信件被扫到一边。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终于,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方方正正的塑料相框边缘!

就是它!

我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把将它从杂物堆里抽了出来!冰冷的塑料边框沾满了灰尘,摸上去有些滑腻。

我顾不上去擦,双手死死地攥着相框,踉跄着退后两步,几乎是扑到沙发边的矮柜旁。那里放着一盏小小的、贝壳形状的台灯。我摸索着按下了开关。

“咔哒。”

柔和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瞬间亮起,驱散了沙发周围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像一个温暖的、安全的孤岛。

我将相框猛地举到灯光下,让那柔和的光线毫无保留地照亮它!

这是一张全家福。背景是公园里那片熟悉的、开满粉白色樱花的小树林。阳光灿烂,透过花枝洒下斑驳的光点。照片里的三个人,都穿着同款的浅色T恤,脸上洋溢着毫不作伪的、幸福到极致的笑容。

左边是父亲。他那时候头发还很浓密,微微有些卷曲,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一只手亲昵地搭在旁边人的肩膀上。

右边是母亲。她烫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卷发,皮肤白皙,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齿,一只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则搂着中间那个人的腰。

中间……

中间……

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死死地、一寸一寸地扫过照片中央的位置。

阳光灿烂。樱花烂漫。父母的笑容温暖而真实。

但……

中间的位置……

是空的。

只有一片被阳光照亮的、空荡荡的草地。母亲那只搂着腰的手,悬在半空,挽着一个……虚无的空气。

没有我。

照片上那个穿着同款浅色T恤、被父母紧紧簇拥在中间、笑得没心没肺的十七岁少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刺眼的、无法理解的空洞。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大脑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混乱……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相框冰冷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我还“存在”的东西。

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浸泡在一种刺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里。心脏不再狂跳,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住,然后……一点一点地……被捏碎。

我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片空白的草地。那空洞的位置,像一个咧开的、无声嘲笑着的黑色嘴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我”。

原来……是真的?

那个倒在泥泞里、后颈被劈开的人……是我?

林晚……她说的……是真的?

我……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这个认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意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就在这意识崩塌、灵魂冻结的深渊边缘,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我的后颈,幽幽地响了起来。

冰冷,平静,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现在……你明白了?”

是林晚的声音。

她的气息,带着咖啡馆里那股陈旧的霉味和冰冷的死亡气息,轻轻地拂过我的后颈皮肤。

嗡——

最后一丝光线,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

更新时间:2025-06-11 22: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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